第12章 【窈窕淑女】
王姑姑和花開聽得來者聲音,驟然吓出一身冷汗,匆匆回頭,卻見得是秋亦站在背後,也不知他是幾時來的,王姑姑忙垂了首,恭敬道:
“三少爺。”
秋亦略一點頭,只問她道:“是夫人說了要攆她的?”
不等王姑姑回答,花開就搶她一步一本正經道:“是夫人說的,這聽君弄髒了給二小姐準備的繡樣,夫人說‘太不吉利’,還是讓她出去得好。”
秋亦理都沒理她,仍舊問着那王姑姑:“夫人要攆我的人,也不知會我一聲?”
“這……”王姑姑思忖了一番,猶猶豫豫地解釋,“大約是夫人正在氣頭上,所以……未想到這一層。”
“哦……”他意味深長地颔了颔首,“既是在氣頭上,這話,恐也當不得真。”
聽他口氣清淡,王姑姑正在點頭,點着點着方覺得哪裏不對,望着他不明所以:“啊?”
秋亦只看了她一眼:“你們兩個,大老遠跑到我院子來可還有別的事?”
“沒、沒別的什麽事。”王姑姑和花開對視了一眼,遂答道,“只是前來給她傳個話兒。”
“沒別的事,那你們還不走?”
“是是是……”王姑姑忙不疊應着,卻又瞄了瞄聽君,遲疑道,“可這丫頭的事……”
秋亦淡淡道:“要不要攆她,我自會向夫人問明白。用不着你來操心。”
因瞧他已如此說,王姑姑自不敢再插話,小聲附和了一句,便拉了花開默默退了下去。
眼見她二人走遠,秋亦這才走至聽君面前,看她雙肩微抽,隐隐有啼泣之聲,不由皺着眉搖頭道:“人都走了,你還跪什麽?”
聽君仍是低着頭也不敢起來,只将手一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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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奴婢犯了大錯,量來夫人不會原諒我的。
秋亦看她這般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你也說了她不會原諒你,那你就是在這裏跪上七天七夜也無用。”
“還不起來?”
聞得他言語裏略有不耐煩之意,聽君只好緩緩站起身,卻依然垂首不敢擡頭。秋亦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倒也是倒黴的很,我怎麽就沒見旁人遇上這些個事兒?偏偏你一天到晚,接二連三的。”
她心裏郁結,心道自己又何嘗不是這麽想的。自打進了山莊來伺候他開始,仿佛所有晦氣都在這兩個月用光了似得。
“我看這莊子裏瞧你順眼的人也沒幾個了。”思及那日書房內金釵所說之話,秋亦不禁冷笑,“我救得了你一回兩回,終究救不了你一輩子。橫豎你也不是個省心的人,依我看,你出去倒比在這裏強,往後便自求多福罷。”
聽君咬了咬下唇,想他也的确替自己解了多次圍,說到底怪是自己不争氣,賴不得別人什麽……
她靜靜點了頭,豆大的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掉。一想到出了山莊,便再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心裏登時糾緊難受。
秋亦本轉身要走,沒邁出幾步,卻聽她在身後一陣一陣抽咽,那聲音細細軟軟的,像是瓷器破碎一般,零零落落。
他停在原地,踟蹰了半晌,微微偏頭,道:
“不過就是被攆出去,犯不着如此傷心。與其在此處受氣,倒不如尋個安靜地方一個人自在些的好。”
聽君只擡起頭來看他背影。
當初舅母将她賣了來,便是不欲留她在家。這次若是被趕了出去,想來也沒臉去找他們,自己又能何去何從?他只想着一個人自在,哪裏想過她處境的不易。
秋亦聽聽君仍舊啜泣,回身來看時,正對上她一雙哭紅了的眼,看她立在那裏,悠悠伸出雙手來,搭成人字。
——三少爺,我在外……已經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他微微怔了一瞬,随即又皺眉。
“你爹……”忽的想到那一日她曾提及過的事情,秋亦又改口,“你娘呢?”
聽君只搖了搖頭。
——娘親早已過世。
“就沒有什麽別的親戚了麽?”
她抿着唇望了他一眼,又默然垂下頭,一聲不吭。
氣氛僵硬了少頃,才聽秋亦甚是無奈地嗟嘆。
“罷了罷了,你且先回去便是,夫人那裏,我去替你求求情。”
聽君雙目瞬間一亮,連連向他鞠躬施禮,最後竟作勢又要跪下去,秋亦忙一把扶住她:
“你先別急着謝我,我幫你說話,不代表她就應允。若是屆時夫人那邊不松口,我也沒辦法。”
聽君含着眼淚,笑着朝他點頭。陽光下,顯得她眼圈略有些腫,不知是不是上回得病的緣故,秋亦只瞧她身子比之前愈發消瘦了。
“你也別再哭了,我房裏眼下沒事,自己回去休息罷。”
聽君正手忙腳亂抹着眼淚,心裏感激不盡,因聽他這話,卻只搖頭。
——少爺,我還是在院子裏候着為好,總不能再讓人家看着我這般懶散。
金釵不喜她,花開也瞧不慣她,秋亦房裏的大丫頭小丫鬟沒一個看她有好臉色,說到底也都是因為他啊……
秋亦哪裏想得這許多,看她拾了剪子繼續回了花園裏剪草木,自也沒多說什麽,轉了步子往秋夫人住處走去。
且說當時見得那繡品,秋夫人也是一時氣急,之後倒沒放在心上,聽得秋亦不鹹不淡的來找她要人,便就随口答應下來。
不過雖是免了出莊子,但最終還是要罰的。山莊偏院有個祠堂,正巧有些時候沒有打掃了,這活兒說大也不大,可只聽君一人去打理難免還是累了些,故而旁人知曉,倒不曾多嚼舌根。
那此後過了兩日,莊內過年時候堆積的大小事務皆料理完畢,那朱管家便早早的跑來催秋亦有關去那蘇杭查賬一事。
“杭州那邊有我們的幾家當鋪,除此之外,這……還有兩家酒館和三家米糧鋪子。那米糧和酒水倒還好,就是當鋪上頭的賬,幾次都對不上,這回三少爺去了可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秋亦淡淡答道:“知道了。”
“哦,對了,三少爺這次去,還是帶幾個随從吧。車馬我已派人置辦了最新的,這小厮仆役嘛帶兩三個去,丫頭也可帶一兩個,路上也方便伺候。”朱管家板着手指一個一個的數。
秋亦卻是聽得不悅:“不過就去一趟杭州,帶這麽多人做什麽?只一個小厮便是。”
“呃?這……”
朱管家正欲開口說什麽,那書房外忽走來一個人,臉還沒見着,就聽他嚷道:
“秋亦,你可在?我有話跟你說!”
昔時一腳踏進房門,迎面就看得朱管家站在那兒,他忙換上笑臉,頗為有禮地抱了抱拳。
“你們在談正事?那我就……”
“哦,不必不必。”朱管家忙笑道,“我和少爺也說得差不多了,君公子既有事,我就不便打擾,先行告退。”
面帶微笑目送朱管家離開,昔時轉過臉來,就不客氣地往那桌前一坐,端起茶就喝。
秋亦皺着眉看他,冷聲道:“你這傷倒是養得挺好,瞧着這般有精神。”
“那是,還不是虧得你家夥食好。”
昔時向來不要臉慣了,秋亦也見怪不怪,只把手裏的書關上,閑閑問他:“說罷,你吃飽喝足了,眼下又有什麽事?”
“哎……其實,也沒什麽事。”昔時腆着臉放下茶杯,湊上去對着他谄媚道,“就有一件極小極小的事兒,想請你幫個忙。”
秋亦輕抿了口茶:“說。”
他靠在椅子上,微微一笑:“我想問你要你房裏的聽君……不知你肯不肯賞這個臉,給我。”
秋亦一口茶水含在嘴裏,鎖着眉頭隔了許久才咽下,他面無表情看着對面的昔時:
“你從我這裏要走的丫頭,還少了麽?”
“這個丫頭不一樣。”昔時輕輕抓了抓耳根,斟酌道,“至少我覺得……我對她的感覺和對別的那些姑娘是不一樣的。”
秋亦把茶杯往桌上一擲,聲音冷硬:“你既知道她不一樣,何苦還要害她?”
“什麽話啊。”昔時不滿地敲了敲桌面,“怎麽跟着我就是害她了?”
秋亦一聲冷哼:“你家中那一群姬妾還不夠她受的?人家好端端一個姑娘家,憑什麽跟着你回去受氣?”
“我……”昔時心知說不過他,盤算着要不要夜裏自己把人擄走算了。
“那你到底給還是不給。”
“這事,我做不得主,全看她的意思。”秋亦低頭去拿那蓋着刮茶水裏浮着的茶葉,淡淡道,“她若是答應跟你走,你又肯給她贖身,我自然不會阻攔。”
見他這麽一說,昔時倒是寬心了:“吶,這可是你說的啊。”
秋亦喝着茶略一颔首。
他忙站起身來,口氣仍舊懷疑:“那我現在便去找她……你到時可別反悔。”
秋亦揚了揚眉:“不反悔。”
話已至此,看他樣子也不像說笑,昔時閃身便出了門,一眨眼功夫已不見人影。
書房內,秋亦悠然自得地把茶杯蓋上,也抖抖衣袍站起來,慢悠悠地往外走。
今日天氣陰冷陰冷的,風一陣接着一陣,地上的落葉灑得滿院皆是。聽君拿着掃帚正将那枯葉掃到院落的一角去,還沒等她歇口氣,眼前一花,有人便唰的一下竄到她跟前來。
“啞丫頭,你好端端不在秋亦院子裏,怎麽跑這裏來了。叫我好找。”
聽君穩住身形,擡眼一看來人是他,登時心生無奈,默默退後了一步,低頭接着掃地。
昔時舉目四顧,瞧得周遭空無一人,地上只擺了一個水桶,不由把眉一皺:
“這麽大的地方,就你一人打掃?他們秋家也未免太欺負人了。”
聽君仍是沒理他,心自暗嘆:也不看是托誰的福。
還沒掃兩下,昔時卻一把将她掃帚奪了過來,扔到一邊,聽君剛莫名地擡起頭來,就聽他滿眼認真道:“你不如跟我回君家堡罷?別在這兒呆着了,我保證你每日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必做這些活計受這些累。”
聽君驀地一怔,擡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不可置信。
——公子你開玩笑的吧?
“我像是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麽?”他面色肅然,伸手握着她雙肩,眸中清澈,“你跟我走吧,我定不會像秋亦那般,定會對你好的。”
“……”
聽君被他這言語驚得臉上緋紅,平生還未曾聽人如此直白的道出心思,正遲疑間又想起秀兒那夜提醒的話。當即恍然——他大約對旁人也是一樣的說辭,當不得真。
“如何?”看她遲遲沒有回答,昔時略有些急躁地又湊近了幾分。
聽君只得扳開他的手,輕嘆口氣。
——多謝公子賞識,不過……我想我還是留在山莊裏比較好。
“為何?”昔時倒是奇怪,“我君家府上也不比這裏差,屆時還能有下人伺候着,總比你留在這裏服侍別人的好。”
聽君搖了搖頭,将手撫上心口。
——至少在這裏,我會覺得踏實一些。
“踏實?”
不等他再問,她俯身便提了水桶,往後院走。
“诶——”昔時本想追上前,餘光見得秋亦就靠在不遠處的樟樹下,一臉看好戲的神情,他咬了咬牙,負氣走過去。
“你怎麽知道她不會跟我走?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些什麽?”
秋亦冷冷一笑,哼道:“我才沒這功夫管你的閑事。”
“那她……”昔時左右想不明白,“我就納了悶了,你家這破地方有什麽好的,還讓人家一個人清掃祠堂,若是我早就不幹了!”
秋亦自那樹幹上離開,拍了拍衣袍,淡淡道:“也不看,是誰害的。”
昔時聽他這話裏頭古怪,揚眉奇道:“難不成又是我?”
秋亦很是贊許地看着他:“不然呢?”
“我……”他一句話噎了一半,不知怎麽接口,最後只忿忿道,“我就不信了,這世上還有我弄不到手的女人。”
秋亦微微皺了一下眉,側目望了他一眼,昔時神色間盡是輕蔑之意,嘴角微揚,不由就讓他想起幾年前在他府中見過的一個女子……
空洞的雙目裏,什麽也瞧不見,清清冷冷的一片。
不由自主的,就覺得心底裏生出些許寒涼。
秋亦鼻中冷哼了一聲,再沒看他,轉身就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