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間蘇杭】

她推開門,桌前燈燭亮着,秋亦卻坐在床沿,一手握成拳,放在唇下輕輕咳了兩聲。

不知是不是光線太暗,只覺得他臉色并不怎麽好。聽君把銅盆在桌上放下,望着他半晌,方将一手扣在自己脈門上。

——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請什麽大夫。”秋亦靠在床邊,伸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倦,“老毛病了,過了這個季候就好。”

聽他這麽一說,聽君不由又關切着擡了擡指尖。

——是什麽病?不能根治麽?

秋亦緩緩睜開眼,輕嘆了一聲:“治不好了,是年幼時落的病根,每年到春季就容易咳嗽,忍一忍便是,也沒什麽法子。”

思及秀兒曾說他初來山莊時被人下藥一事,想來是那時候中毒太深故而才落得眼下的病症。聽君心中微微一動。

——老這麽咳嗓子會受不了的。明日我給公子拿些甘草來泡茶水喝罷?

她雖是問話,表情卻有些小心翼翼,倒怕他會拒絕。

不想秋亦只略略颔首,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見他沒有推拒,她心頭莫名松了口氣,不自覺的有些喜歡起來,俯身取了巾帕浸了水,擰幹後遞給他擦臉。

薄薄的水珠印在他額間,聽君正擡眼,瞧見他耳鬓處夾了一小絲的雜草,亦不曉得是在哪處惹上的,她不由自主地就伸手上前替他摘了下來。

背着光,秋亦的眸中明白印着自己的模樣,她低身下去的一瞬,指尖觸及他耳邊,鬥然覺得像是火燒一般,忙收回來。

這一瞬她方覺得這個舉動有些造次了,還沒來得及解釋,秋亦卻忽然帶了些許戲谑地笑了笑,問她:

“你可知道,我為何此次要帶你出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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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她倒是一直想問,不過不敢開口,因聽他開了口,聽君倒好奇起來。

——為什麽?

秋亦靜靜看了她許久,最終卻搖頭一笑:“罷了,其實也沒什麽……倒杯茶水給我。”

……

橫豎是摸不透他的心思,聽君也早已習慣了。回身去桌上提了茶壺給他斟滿一杯,默默看着他喝完,忽而又想起晚間遇上的那兩個人,她一面接過他遞來的空杯子,一面又随意問他。

——适才客棧裏來的那兩個,不知是公子的什麽人?

秋亦見得她的手勢,雙眉微微蹙了一下,而後淡淡擡眸道:“怎麽?”

他這兩個字的口氣分明比之前冷了些許,聽君遲疑了半刻,仍舊怯怯地比劃道。

——我只是……不明白公子和那姑娘有什麽過節……

“我和她有什麽過節,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聲音一沉,不等她再伸手,就哼道,“你是和金釵呆久了麽?愈發的愛多嘴了。”

說罷,他又冷笑:“我說錯了,你還不能動嘴,該說你多事,多管閑事。”

“……”

雖猜到他會生氣,卻也沒想這臉說變就變比翻書還快,聽君只好垂下頭,不敢再有別的動作。

兩人靜默了足足半盞茶時間,秋亦才皺着眉擡眼。

她站在燈光的陰影之處,一半亮一半暗,低眉順眼的樣子。除了呼吸,聽不到別的聲響,他似乎也從未聽過她有什麽別的聲音……只有那日在院中聽過她小聲啜泣。

平時,就如同眼下,她皆是安安靜靜的,安靜得仿佛一尊雕像。

大約覺得自己那話說得有些過分了,他暗自輕嘆了一聲,搖頭道:“我困了,你不必伺候,下去。”

聽君依言點頭,遂上前收拾了銅盆,輕手輕腳地推了門出去。

聽得她腳步聲在屋外漸漸消失,秋亦才起身熄了燈。

今夜無月無星,四下裏漆黑一片。

翌日,早早用了飯,秋亦便催着上路。小厮和車夫把行李包袱搬上車去,正将回頭去喚他,街道另一邊兒卻也有一輛馬車悠悠駛來。

那坐在車前的青年男子一眼就見得秋亦,忙擡手要招呼,不想被裏頭一人狠狠揪了一把,他咽了咽唾沫,只好低頭默默駕車。

“少爺。”小厮走到他跟前,回頭看了一眼那馬車,對他道,“白公子讓小的給您帶話,說他們也是要往杭州去的。等屆時安頓下來,他就過來看您。”

秋亦先是輕輕“嗯”了一聲,随後由頭疼地皺起眉:“怎麽他們也要去杭州……”

看他露出這幅表情,聽君心頭倒也是捏了把汗。

可想而知,他是有多不待見白琴了……

此後又趕了一日半的路程,直到第三天午後才抵達杭州城。

自古蘇杭便享有“人間天堂”的美譽,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贊的正是此地。

也怪道都說江南女子溫婉如水,這杭州臨水,又有西湖點綴其中,自大宋定都臨安後,城內便越發繁榮起來,走在街上就覺得四周籠着淡淡清新的水氣。

秋家在杭州自是有一處府邸,起先飛鴿傳書回來通知了府內管家照料,眼下想來已是在門口張望等待。

“這位公子!”

還未行至秋府,那街上便有個乞丐端了碗上前乞求道:“公子行行好,賞些錢給小人罷,小人已經好幾日沒吃上飯了……”

秋亦止住步子,垂眸一掃,這人身後還怯生生地站了個髒兮兮地小娃娃,看着他的眼神裏幾分期待幾分害怕。

“去去去——”小厮瞧他那手就将碰到秋亦,連忙伸手揮開,“哪兒來的髒乞丐,也敢來攔我們公子的路?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乞丐忙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連連鞠躬道:“對不住,對不住……”

“罷了。”秋亦卻驀地擡手,“你拿幾吊錢給他們。”

“是,公子。”小厮一面點頭,一面從包袱中取了錢,“看見沒,這可是我們公子好心賞你們的,還不謝恩?”

“是是是。”乞丐手捧着錢,含淚向他跪下磕頭,“多謝公子大恩,多謝公子!……”

秋亦靜靜看了一眼,略有些傷神的別過臉:“走吧。”

聽君悄悄回頭瞄了瞄,身後那一大一小的乞丐還跪在那裏,久久未起。

如今北方仍是戰火連天,這逃亡南邊的流民越來越多了。但朝廷似乎并沒有想要收回汴梁的意思,盡管有岳家軍奮力抗金,可官家卻一味求和,貪圖安逸。也難怪幾年前常德會有鐘相揭竿起義。

還沒走幾步,前面的秋亦忽然停了下來,輕輕問道:

“以前,你住在哪裏?”

聽君呆了呆,不明白他這話問的是什麽意思。

靜默了半晌,秋亦才回眸去看他,神色黯淡:“從前在汴京,你住在哪裏?”

她微微一怔,亦是沉默了良久,才擡起手來。

——潘樓街的三口巷子對面。

“潘樓街……”似乎想起什麽往事,他喃喃道,“我記得那裏有家糕點鋪,裏頭的藕絲糕倒是十分可口,不知你有沒有嘗過。”

聽君聞之便笑了起來。

——公子也喜歡吃那個?

“怎麽?”他有些不悅,“不行麽?”

聽君含笑着搖了搖頭,對他比劃道。

——我娘親也喜歡去那家鋪子買糕點,公子若是不嫌棄,我倒會做一點。

“你會做?”秋亦笑了一笑,“挺好,一會兒回了府上,你就去做一些來吧。”

杭州的秋府比不得常德的明月山莊氣派,但同周遭房舍相比,亦是十分奢華。門口的張管家搓着手,來來回回在那兒轉了好幾圈,時不時望望街口。

幾日前就陸續收到書信,說是府上三少爺要往杭州來查賬,從昨兒到今日,他已等了整整一天,因此前都是四少爺前來,也不知這三少爺長得什麽模樣……

正焦慮之時,背後卻被人拍了一把,張管家唬了一跳,回過頭。

“張伯!”那小厮笑眯眯一張臉對着他,渾身上下透着風塵仆仆的氣息。

張管家亦是笑道:“四兒!你可算是來了,這三少爺……”

“三少爺我給您帶來了,這位就是。”小厮将身子一讓,攤手對着身後一人,“您看,這位就是咱們明月山莊的三少爺。”

張管家依言瞧去,馬車前,正有一人緩步走來,他身着竹青長袍,腰上墜玉,袖擺寬大,更襯得整個人俊逸出塵,器宇不凡。

他呆愣一瞬後,便恭恭敬敬向秋亦作揖:“三少爺!”

小厮忙也湊上來,替他介紹:“三少爺,這是咱們杭州府上的管家,姓張。”

“嗯。”後者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也沒仔細看他,就往屋內走去,只輕飄飄丢下話來。

“把杭州當鋪、酒肆和米糧的賬冊送到我房中,順道晚膳也一并送來。”

張管家驚異之餘,出聲答道:“是。”

秋亦行了沒幾步,又不耐煩地喚道:“小四,還不帶路?”

“诶、诶!”那小厮忙不疊應着,“來了少爺。”

正要走,又回身拉了聽君對那張管家道:“張伯,把廚房騰出來給這位姑娘。”

“噢。”張管家先是點頭,繼而又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聽君,“這位姑娘是……”

小四想都沒想就道:“這可是咱們三少爺的通房大丫頭,你仔細些照顧着!”

聽君當即臉上一紅,本想要解釋,不料那張管家卻是分外明白地颔了颔首,朝他豎起拇指來,一臉“我懂的”的表情。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聽君連連搖頭,剛一面向他,還沒等伸手,那管家就谄笑着對她道:“姑娘随我來,這廚房在那邊兒——”

……

晚飯之前,聽君就已将糕點做好。但又聽小厮說秋亦尚在忙着看賬,恐她進去多有打攪,故而一直到亥時初刻,管家才讓她送過去,權當是宵夜。

她倒也沒料得秋亦到杭州頭一天就這麽拼命,想想這和他素來的性格有些不符,原以為他是要懶散幾日才開始辦正事的。

房內,燈火通明,聽君在門外站定,看着秋亦在案前神情認真地翻閱着賬冊,柔和的燈光灑落滿身,她心中不由一動,瞧了半晌才輕輕叩門。

秋亦擡起頭,一見是她,方把賬本放到一邊。

“進來。”

聽君端了托盤輕輕走進去,盤子裏擺着的藕絲糕潔白如雪,上面還撒了幾片桂花,芳香撲鼻。

“賣相還好。”

他如是說道,表情看不出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聽君将盤子小心擱在他面前,又從托盤裏取了剛煮好的茶,仔細給他倒了一杯。

——這東西太過陰涼,公子要記得多喝些熱水。

秋亦也沒搭理她這比劃的叮囑,只舉箸挾了一塊,悠悠咬了口,慢慢咀嚼。

聽君咬着下唇,盯着他的動作,又全神貫注在他臉上神情,像是生怕他一瞬就變了表情。

——怎……麽樣?味道,還好麽?

嘴中有股淡淡清香,口味甚是甜潤,其實感覺……還不差。

秋亦拿了茶來抿了一口,神色如常:“還好。可惜你做不出那家鋪子的味道。”

因見他也沒有不喜的意思,聽君倒松了口氣,只微微一笑。

——我手腳笨拙,廚藝不精,勉強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倘使娘親尚在,她做的你一定會喜歡。

他忽然不再言語,拿着茶杯一言不發地把玩,眸中印着桌上的那盤藕絲糕。

一別數載,這個味道,今日再嘗,卻早已物是人非。

也虧得是在杭州,別處冬季哪裏又尋得到新鮮的蓮藕。

“替我将床鋪上。”

聽君回神過來,點了點頭,轉身走至床邊,将那疊好的被褥輕輕攤開來。

他将糕點推到旁邊,又取了賬本來看。

燈燭明亮,耳中只聽得身後窸窸窣窣的動靜,那紙上黑字卻一個也看不進去。秋亦終究是将賬冊合上,閉目養神。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睜開眼。

“明日……去給你看看嗓子罷。”

聽君正把枕頭擺上,因聽他這一句,猛地轉過頭來,有些難以置信。

秋亦仍靠在椅子上,波瀾不驚地又夾了一塊糕點,語氣平常,不知是不是在為剛才的話解釋:

“我聽聞江南名醫甚多,正好也想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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