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眼神醫】
第二日,天氣陰沉,頭頂罩着些許薄雲,看着似乎是要下雨了。
盡管如此,倒也沒有攪了秋亦的興致,午間用了飯後,便就帶了聽君往街上走。
杭州的城市比常德更為清新一些,水流靜靜的從屋舍之下淌過,痕跡格外緩慢,比起北方的汴河顯得愈加溫軟。
那水亦是清澈見底,倒映着岸上吐綠的垂柳白楊,水巷小橋處處可見,乍一看去,眼中甚是舒适,連身上也不由輕松起來。
街邊叫賣的聲音清脆入耳,那小玩意兒擺了滿地皆是,聽君正低頭随意撥弄了一下那攤子上的一支玉簪,秋亦卻悠然回過頭來對她道:
“你從前來過江南麽?”
聽君緩緩直起身子,輕輕搖頭。
她十歲前一直住在汴京,後來因為戰事緣故随家人到武陵尋親,雖離江南不遠,可一直沒有空閑前來一看。
秋亦慢悠悠走到她跟前,信手把她方才拿的那支簪子拈起,淡淡道:
“我倒覺得江南很适合你。”
聽君斟酌了一會兒,笑着望向他。
——是說脾氣麽?
“不全是。”
秋亦朝那賣東西的小販揚了揚:“多少錢?”
“公子,一兩銀子。”
他一面點頭,一面從懷裏摸了碎銀放在那人手中,聽君看得一愣,連忙上前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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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這簪子……
“和田玉雕的。”不等她手勢打完,秋亦就将嘴角輕輕一勾,“做工馬馬虎虎。湊合着帶吧。”
他說罷,擡手便把這玉簪插入她發髻間。頭上隐約感到絲絲冰涼,聽君惶恐萬分,急忙伸手上去想要拿下來,卻不想秋亦神色不善地沉下聲音來。
“怎麽,我給你的,你敢不要?”
——我不是這個意思……
對方氣場太過強大,聽君一瞬就收回了手,只怯怯瞧着他。
——這東西太過貴重,公子沒必要這麽破費。
“上回那支簪子,你如何不戴了?”不料,他答非所問的這麽來了一句。
聽君這才想起他提的,是那支收在房內的銀簪,不由一笑。
——上次多虧公子幫忙,我怕再糊塗弄丢了,索性就不戴在身上。
因聽她如此解釋,秋亦方緩和了些許神情,垂眸在她發間看了半晌,似乎頗為滿意地颔了颔首。
“你頭上未免也太空蕩了些,以後就戴着罷。等過些時候尋了好玉我再讓人你給你雕個精致的。”
說完,又補充:“你是我房裏的丫頭,往後穿戴體面些,也不至于丢了我的臉。”
聽君聽話地點了點頭,又偷偷拿手去摸了摸發髻上的簪子,觸感細滑溫潤。其實她不過是随手撿的一支……也未曾想秋亦說買便買了,即便他後半句聽着生硬,但心裏也禁不住感動。
過了前面的石橋便是他們今日要尋的,那位醫術高明的獨眼大夫。聽聞他青年時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因與人打賭輸掉了一只眼,自那以後就一心專研醫術,為人低調,手藝卻十分精湛,杭州城內的百姓都喜去他那裏看病。
現下正值午後,橋上的人零零落落,河風吹得滿面寒涼,聽君正低頭跟在秋亦身後默默走着。不想驀地身側有人出手一把擒住她胳膊,她登時驚了一跳,忙回頭看去。
只見旁邊站着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前面這人生着一把絡腮胡須,手扣着她臂彎,眼目陰冷,而他身後那人衣着華貴,頭發卻略有些偏黃,雙手環胸兩眼含笑正盯着她瞧:
“這位姑娘,我們……可是在哪裏見過面?”
聽君剛想要撥開那人的手,秋亦卻先她一步,一個手刀毫不遲疑剁下去,那人未看清他動作,只覺腕上刺疼,連忙松了手。
“作甚麽?”他一把便将聽君拉到身後,袍子一甩,口氣冰冷,“在下的侍女,和兩位很熟麽?”
那華貴公子将眉一揚,看着秋亦的眼神裏,倒不驚訝:“哦?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侍女?”
瞧他這般表情,秋亦回頭便輕聲問道:“你認識?”
聽君又仔仔細細打量了那人,抿着唇搖頭。
她的确對來者毫無印象,加之自己又是初到杭州,怎會有熟人。
“她既說不認識,想來是二位認錯了。”秋亦語言冷淡,也不與此人客套,只伸手拉了聽君,轉身就走。
“告辭。”
“公子并非杭州人士吧?”年輕男子在他身後出聲而問。
秋亦亦止了步子,微微側目,臉上似笑非笑:“閣下不也一樣麽?”
“哦?”那人略一揚眉,表情裏倒帶了幾絲訝然。秋亦卻只冷冷一哼,別過頭去,仍拉着聽君幾步而走。
“你!”絡腮男子見他如此無禮,眉頭一皺,作勢就要追上前,不想卻被身後那人攔住。
“由他們去罷。”
他笑得甚有深意:“早晚還會見面的。”
眼看下了石橋,秋亦的腳步依然不曾停下,聽君只能靠跑着才勉強跟得上,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他才在小巷僻靜地方停了下來,松開手。
聽君微微喘着氣,不明所以。
——公子……這麽着急作甚麽?又沒人追着咱們……
“你還沒看出來麽?”他雙眉深鎖,回頭又望了望,臉色肅然,“那兩個人,身材這般高大,發絲又隐隐帶黃,恐怕是金人。”
金人?
聞得他嘴裏說出這二字,聽君頓然覺得腿腳發軟,腦中震驚不已,她退後一步正靠着身後的牆,手上握緊成拳。
如今北方戰火未停,官家才定都臨安,朝政尚且不穩固,若是金兵順勢南下,這江南水鄉遍地恐怕都會為金人所有。
靜默了少頃,秋亦略有不耐地開口問她:
“你怎麽又和金人扯上了關系?”
聽君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不是,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兩個人。
“當真不認識?”見得她拼命點頭,秋亦才喃喃奇怪道,“那他們……為何會上來找麻煩。”
這個問題,她心頭也是十分疑惑……
而且思及方才兩人,倘若真如秋亦所說是金人,他們那口音和裝束,若非仔細觀察,倒也和漢人無異,想來在這南方也住了一段時日,更有人替他們易容喬裝,學習漢人說話禮儀。
細思恐極。後面的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只不住撫着胸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此時耳邊又聽得秋亦淡淡一嘆。
“罷了,是金人又如何,不是金人又如何,光天化日之下,量他也不會怎樣。”他說完,轉了步子,面向對面,表情又恢複如初。
“走了,去給你瞧瞧病。”
獨眼大夫的醫館頗為狹小,其中連個掌櫃也沒有,只一個小藥童忙裏忙外。
外頭吹得他這般神乎其神的,可看如今病的也就聽君一人。
坐在長凳上,老大夫捏着胡須兩指輕摁在她脈門,他雙眼微微眯着,其中一個眼睛上橫着一道長長的刀疤,已然是瞎了。
而秋亦則倚着門而站,靜靜望着外面略有些潮濕的青石板路,路上生着翠綠的苔藓,碧油油的一簇。
聽了半刻,老頭子才收回手來,對她道:“張嘴我瞧瞧。”
聽君依言張口。
“哦……啧啧……”
也不知他瞧見了什麽,眉毛擰成個疙瘩,神色古怪。
“你這嗓子,也啞了好些年了罷?”
聽君點點頭,攤開手掌來,給他比了個“七”。
“噢,七年啦……”
獨眼老頭兒從椅子上站起身,不急不慢地走到櫃臺上,一邊兒思索一邊兒拿筆。
因見他取了紙,沾了墨,想來是要開方子,秋亦也側過頭來,淡淡問道:
“治得好麽?”
“哎呀,這個可不好說。”
這獨眼大夫倒也誠實,低頭寫着方子,嘴裏卻道:“她這病,要是剛染上時來找我恐怕還治得好。現下都隔了七八年了,淤積太久,不好說啊。”
秋亦不由冷哼道:“治不好,你還寫什麽方子?”
“小子,話不能這麽講。”他笑眯眯地仰起頭,“姑娘這嗓子是多年前受驚吓所致,我雖一時半刻治不好,可這方子倒能助她康複。至于什麽時候好,這得看她造化了。
你可莫要小看我這道藥方,別家大夫可不一定如我這般能誇口讓她好起來……阿豆,快去抓藥。”
底下的藥童領了方子,脆着嗓子應聲,小跑去了屋內。
秋亦舉目看了看這簡陋的藥堂,又朝那小童走的方向一望。
屋內黑漆漆的,不知有什麽。
那獨眼大夫哼着不知名的曲兒收拾着桌上的筆墨,餘光見他那極其不信任的臉,不由笑了笑,随口道:
“少年人,別露出那副表情嘛……若我猜得不錯,你這身子也有舊疾吧,要不要老夫一塊兒給看了?”
秋亦略微一怔後,皺眉不悅道:“多管閑事。”
獨眼老頭也不與他計較,仰頭大笑了幾聲,負手就往裏屋走去,身形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一般。
半盞茶時間過後,秋亦墊着手裏的幾袋草藥,又展開那藥方來看,神色鄙夷。
“哼,說什麽看造化。不過是江湖郎中的騙話罷了,早晚能好,十年也是好,十天也是好,若都如他這樣,那我也能開醫館了。”
聽君自他手裏把藥提了來,卻是莞爾一笑。
——是麽?我怎麽覺得他瞧得挺準的。
背後不遠,那獨眼老頭還從屋裏探出頭來,滿臉堆笑地招手:
“公子慢走啊。”
秋亦心裏甚煩,不以為然地皺眉:“你的感覺幾時準過?依我看,這藥還是別吃了,萬一沒病倒給他吃出什麽病來。”
看他頭也沒回往前走,聽君擔憂地緊了緊懷裏的藥,思索着這話自己是聽還是不聽……
初到杭州,秋亦也就那一日出門逛了逛,除了用飯,別的時間都關在房中清查賬簿,似是要拿這些許時候把所有任務一口氣清完一樣。即便張管家時時勸他休息他也不予理會,數日通宵達旦,總算是把江南的這幾筆爛賬理清。
這日午飯後,聽君正在他房裏收拾那一桌的賬本,張管家面帶笑意地推了門進來。
“三少爺。”
秋亦尚坐在窗邊閑閑喝茶,随意擡眼掃了掃他,淡淡道:“什麽事?”
張管家往前走了幾步,俯首笑道:“咱們秋家在杭州有一單生意,一直沒有談妥,正巧對方老板今日得空前來,少爺也在府上,就勞煩三少爺前去會一會罷?”
“生意?”他放下茶杯,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如何沒聽夫人和老爺提起?”
“這……”張管家低頭想了一瞬,忙擡起頭來又笑道,“這是四少爺年前訂下的,大約還沒同老爺夫人交代過吧。”
既是秋恒訂下的生意,怎麽會沒和秋夫人交代。秋亦看他笑得這般可疑,心自暗忖,恐怕秋夫人此次讓他來查賬是假,處理這單生意才是真。
也不知是什麽生意,弄得如此神秘。
秋亦緩緩站起身:“那人現在何處?”
“哦,在小書房裏等着呢。”
“既然來了,那就去看看吧。”他風輕雲淡地抖了抖衣袍,從矮幾旁繞過,走到聽君跟前,又停了停。
“你也跟着一塊兒來。”
聽君正驚訝,一邊兒的張管家倒比她還緊張,忙開口道:“這生意上的事兒,就不必讓雲姑娘跟着了吧?”
秋亦将眼一撇,忽然笑道:“不過是一樁生意罷了,你這麽擔心做什麽?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是個啞巴,難不成還能礙着我什麽事麽?”
“……”聽他話已至此,張管家自不好得再阻攔,只好點頭應着,出門替他引路。
明明正廳離大門最近,這來人他卻不将其帶到廳中去等,反而讓人去那最為偏僻的小書房內休息。方才他言語裏又那般的古怪,想這生意多半是和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有關。
秋亦皺着眉盯着那張管家的背脊,猶自思索。
“三少爺,這兒就是小書房了。”張管家臉上笑容不減,開了門,攤手示意。
“嗯。”秋亦垂眸看了他一眼,一撩袍子,信步走進去。
屋裏光線略暗,桌上還點着燈,房中書櫃前正有人背對着門,看着那書架上擺着的書,他身形高大,一身藏青色的衫子,青絲以發帶束于頭頂。
在他身側還站着一個滿臉絡腮胡的随從,秋亦一見得他容貌,便覺右眼猛地一跳。
“啊,秋三少爺。”
那人聞得聲響,悠悠轉過身,鬓邊的發絲在燈光下隐隐有些泛黃。
只見他面含微笑,作揖道:
“咱們可是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