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衣帶漸寬】
二月初三,明月山莊秋莊主亡故,一夜間莊內上下挂滿白綢,哀嚎之聲遍地而起,就是隔了數裏之外的武陵城內也能聽得其中的動靜。秋家家財萬貫,富甲一方,但因嫡長子早夭,這下一任的莊主遲遲未能定下來,因而此事不免淪為人們街頭巷尾茶餘飯後閑談的話題。
千金客棧二樓,昔時正端了藥碗推門進去,擡眼就見得小丫頭扶了聽君在桌邊坐下,他急忙放下碗。
“下床作甚麽?你病不是沒好麽?”
聽君只笑着搖了搖頭,摁着咽喉,聲音又輕又啞:
“我……沒有……病。”
因她已有七八年不曾開口說話,有些詞已想不起該怎麽念,每一句都說得極慢極慢。
“沒病是沒病,可也得好好養一養。”他朝那小丫頭使了使眼色,後者很是識相的退下了下去。
昔時方挨着她坐下,把藥碗推至跟前:“喝了吧,補補身子。”
聽君輕輕颔首,捧着那碗一言不發地一口飲盡。
自打從山莊出來,她整個人都變得柔和許多,也不似在柴房見時那惶恐不安的模樣,昔時看得唇邊含笑,人也不自覺溫柔起來: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聽到你說話……”
她微微偏頭,神色有些莫名。
“連大夫都說不明白你這嗓子是怎麽好的,看來倒是天意。”他言罷輕輕一笑,“離了那鬼地方不是挺好的麽?一開始就該這樣,眼下也不至于遭這麽多罪。”
聽君忽然一怔,默默垂下頭。
“多謝……你。我只怕……到時候……還要回去的……”
“你還回去作甚麽?”他眉頭一皺,擱在桌上的手即刻就緊成拳頭,一想到秋亦心裏便起了一股無名火,禁不住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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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對你,你還要回去給他為奴為婢?”
“不、不是……”
聽君忙搖頭,澀然笑道:“都這樣了……我如何,還有臉……再去見他,只是……”
她說話很慢,又怕他不耐,只好動上手比劃。
——我是舅母賣給秋夫人的,如若我不回去,倘使他們去找上舅母和舅舅,該怎麽辦?
昔時微微一笑:“這個好說,我明日就差人去一趟,把你贖出來不就是了。”
“……”聽君略感尴尬,“可我……”
“好了,這個且先不提。”知道她接下來的話定然要拒絕,昔時不着痕跡地那話岔開,“上回我怎麽聽秋亦說起,你在他身邊伺候是有意為之,當真有這事麽?”
聽君遲疑了一瞬,才默然點頭。
“你……你真下毒去害他?”
不等她答話,昔時就嘆了一聲:“你也太笨了,都說吃過一次虧,便不會在同一地方栽跟頭。他小時候病過一場,對飲食仔細的很,你要殺他,也該想想別的法子。就比如說……他酒量不好,把他灌醉之後,一刀子捅上心窩去,保準必死無疑。”
聽君聽得哭笑不得:“我沒有下毒……害他。”
“噢。”他揚了揚眉,也沒在意,“我就知道,諒你也沒這個膽子。”
“不過……他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靜了幾日,她情緒穩定了不少,再想起秋亦來,雖有幾分糾緊,可也到底沒那麽難過了。
昔時随口問:“怎麽?”
“……他說的不錯……我本來……就是夫人派來……在他身邊監視的……”
昔時驚訝了一瞬,抿着唇未言一語,只聽她一字一詞,慢慢道:
“公子身邊的……所有丫頭,都是夫人安排的……只是……他戒心太重,旁人皆近不得身。”
聽罷,昔時就不自然地笑了笑:“她還挺有先見之明,讓你來。”
聞言,聽君便臉上一紅,低頭沒再說話。
“那你有害過他麽?”
她輕搖頭:“……夫人只讓我将他每日的行蹤記下來……沒吩咐我做別的什麽。”
“嗯,這不就對了。”他展顏笑道,“你沒害過他,還擔心內疚作甚麽?又沒做虧心事。”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也不知道下毒一事是否是夫人所為,她把他所有的事皆一五一十告訴旁人,就算非她所害那總也與她脫不了幹系……
“啊。”昔時望向窗外一樹的梨花,想起一件事來。
“秋亦他那個爹,昨兒好像沒了。”
融暖的春風乍然而起,吹在她臉上,隐隐有幾分料峭。
明月山莊,東面偏院之內。
兩個仆役把秋家老爺的屍身從床上小心移至門板上,繼而往靈堂那邊而行,後邊兒跟着的秋月和秋恒二人哭得都快喘不過氣來,那模樣不知道的看見了還會為其孝心感動一番。
秋亦冷眼望着秋莫屍體被擡遠,站在原地不為所動。
朱管家邁着步子小跑而來,對秋月秋恒二人施禮之後,方向秋亦拱手道:
“三少爺,夫人似乎是傷心過度,眼下還在屋裏躺着,大夫說是體虛勞神所致,要好好靜養。老爺的後事……可得麻煩三少爺您多留留心。”
這話才一出口,秋恒就搶上前來:“讓他留心?我和二姐就不是秋家的人了是不是?”
“诶,四少爺。”朱管家一臉無奈表情,“這是夫人交代的,老奴只是傳個話,您若是有意見,大可去尋夫人問問。”
“說得誰不敢似得!”他脾氣一上來,哪裏還見得臉上有眼淚,轉個身便要往前走,秋月瞪着眼忙拉他回來,小聲喝道:
“你什麽腦子?都說了娘身子不适,你現在沖上去作死麽?”
秋恒咬咬牙,只得忍氣吞聲不說話。
一見這倆人安分下來,朱管家才又腆着臉對秋亦笑道:
“那個……三少爺您看,這接下來……”
“該什麽禮做什麽事,你看着辦就行了。”他說得簡短。
“呃,這……”難得夫人放下手來讓他做些事,怎想他卻極其不放在心上,朱管家皺着眉,提醒道,“這底下已經派人去江陵那邊報喪了,明兒就有人前來祭奠,少爺可別忘了要親自迎接啊。”
“知道了。”他甚是不耐地擺了擺手,竟側過身,“我回去了。”
“诶?少爺……”
朱管家喚他不住,眼見他果真徑自往回走,心裏也是無奈得很。
時近傍晚,院子裏漆黑一片,屋中還亮着燈,秋亦幾步走進去在桌前坐下,信手端了一杯茶水來喝。
剛一入口,便嗅得一陣花香,他素來不喜花茶,早有吩咐過不能在茶水裏放花,正放下茶杯要叫人進來,腦中忽而閃出一些零碎片段。
似乎許久以前,也有人是因一杯花茶,受了他的責罵。
垂眸看了一眼那茶水,水中散發着茉莉清香。他伸手摁了摁眉心,不再去想,只拿了一本書無聊翻開。
那是前北朝秦少游的詞集,他是前段時間就命人買了來,卻一直未有機會細讀。今日心神不寧,正巧可看一看打發時間。也不知隔了幾時,身邊的燈燭又多了一盞,一旁竟有人拿了剪子在剪燭花。
興許是瞧得入神,自己居然沒注意到有人進門,秋亦仰頭去瞧,那桌邊站着個丫頭,生的幹幹淨淨的,年紀卻尚小,因見他望過來,也笑吟吟地面向他。
秋亦不由眉頭緊皺,扔了書便道:“誰讓你來的?出去。”
那丫頭連忙收回手,戰戰兢兢立在一邊兒行禮道:
“三少爺,是朱管家讓我來伺候您的,他說您旁邊少個服侍的,近來又不太平,我得看着您入睡才行。”
心裏暗罵這個老頭子多管閑事,秋亦語氣未變仍舊冷聲道:“出去,我不用人伺候。”
不想那丫頭倒是膽大,不僅沒走還一本正經道:
“不行啊三少爺,前些天還有人在您茶水裏頭下毒呢,朱管家命我往後要仔細着您的飲食,怎敢留您一個人在屋呢。”
秋亦頗不耐煩地敲着桌子:“廢話,你走不走?!”
這丫頭偏偏還杠上了:“為了少爺的安危,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走!”
秋亦聽得發笑:“還真道我不會動手是不是?”
那丫頭微微一怔,眼見他站起身來,心裏徒然驚住,還沒來得及辯解,秋亦就一手拎着她,利利索索地往門外一丢,随即砰地一聲關上門。
“三少爺!”
這一摔雖然不重,可還是把這丫頭吓得不輕,她站在門口來來回回焦急地走,正在這時旁邊回廊走來一人,等看清他模樣,她如見救星。
“朱、朱總管。”
前方屋門緊閉,紗窗上正映着一人身形,猜都不用猜,便知曉出了什麽事。朱管家站定腳,正含笑着要說話,那燈光卻倏地滅了。
“少……少爺。”
他汗顏地出聲喚道:“這雲姑娘不在,您身邊沒個伺候的怎麽行呢。”
半晌沒人答話。
“三少爺?”也不知他是真睡着了還是裝睡的,朱管家為難地撓着頭,旁邊的小丫頭委委屈屈地看他。
“總管,我現在怎麽辦?”
“沒事沒事,不着急的。”他皺眉苦思,忽的靈機一動,小聲叮囑道,“你回去,明早再來,便像這樣……”
後面聲音太小,秋亦聽不清,但也沒刻意去聽,雖是眼下毫無睡意,可也不願再點燈起來。故而匆匆褪了外袍将上床躺下,他正伸手捏了被衾一角,耳畔聞得清脆地聲響,似有什麽掉落在地。
借着窗外的燈光,他低頭往下看,腳邊一支玉簪靜靜躺着,樣式有幾分眼熟。
秋亦俯身拾了在手,溫潤的觸感倒像極了那人的性子,這支簪……不是在紫薇山時就遺失了麽?
他想起那日夜裏在湖邊見得她固執地尋找,河風冰冷,怎麽勸都勸不住。
這算什麽好東西,也值得她冒這個險。
秋亦在床邊坐下,摸着那玉簪簪身。說來雖是他出錢買的,可當時也确未仔細看過,不過只是随手拿了一支罷了……
如是一想,自己那時也是沒有認真待她。
現下,她跟着昔時,大約會比跟着他要好得多吧。
他兀自坐了良久良久,直到月上中天,聽靈堂裏傳來凄凄啼哭方回了神,掩被睡了。
一夜無眠。
明月如鈎,涼似秋水。
喝了藥,聽君就伏在桌上,面前擺了本書,昔時于她旁邊坐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念。
她咽喉如今能出聲了,但因常年沒有說話,吐字不清不楚,偶爾一句話裏半句都得用手比劃才能表達。昔時着實看不下去,正好閑的無聊,也就耐着性子教。
好些時候聽她那口音奇怪,忍不住就想笑。
被他看得渾身都不自在,聽君不免窘迫道:“……有那麽好笑麽?”
“噗——還好還好。”他憋笑憋得辛苦,指着那字兒強自忍耐,“你別在意我,多練練,多練練就好了。”
見他這般模樣,聽君登時也說不下去了,搖了搖頭。
“今天就不念了罷?”
“都行,你若是累了,那就休息。”他回身招呼門邊的小丫頭去打熱水,自己卻仍死皮賴臉坐在椅子上,挪也不見挪一下。
聽君又不好意思趕他走,可找不到事情做,不知與他能說什麽,兩相對望,靜默無言,氣氛顯得有些尴尬。
“這星星還挺多。”昔時擡頭望了一眼,笑道,“明日帶也你出門走走吧?大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
“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此番他幫忙良多,聽君猶覺過意不去。
“有什麽麻煩的,我也是個閑人。”他這話倒是不假,聽君聽着也就安心了幾分。
“那你早些睡,明早我再來看你。”
“……好。”
推了門出去,神清氣爽,連走路都輕快得很。昔時哼着曲兒往自己房裏去,路上還不忘對那端水來的小丫頭甜甜一笑,後者身上一抖,瞧得一陣惡寒。
次晨,天剛放亮,秋亦就被窸窸窣窣地動靜吵醒,他捏了捏眉心,正翻過身,面前一個丫頭笑嘻嘻地望着他。
“三少爺你醒啦?”
他驀地愣住,随即坐起來,沉聲道:
“你如何進來的?不是說了不要你伺候的麽?”
那丫頭沒回他這話,反而殷勤地把備好的巾帕擰幹,遞了過去:“少爺先梳洗,一會兒我再去廚房拿早膳來,朱總管說今兒外面會來人祭奠老爺,您得早些出……”
她話音未落,秋亦就将床頭的銅盆掀翻在地,臉上毫無表情。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