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今我往矣】

此番沒見昔時跟着秋亦回來,花開自沒把他放在眼裏,卻怎想他如今突然出現,語氣神色比及秋亦還兇狠,當下腿腳發軟,手上連碗也沒能端穩,落地應聲而碎。

昔時循聲低頭看去,只見地上散落的碎碗內不過是些白菜豆腐,一時更加氣憤,一把揪着她衣襟就怒道:“你就給她吃這個?!”

“這……這是廚房配給的飯菜。”花開顫着聲兒解釋道,“近來我們老爺身子不适,夫人說莊內上下飲食都得忌葷腥,別說是她,就是少爺小姐們也是吃的這個啊……”

“混賬,什麽破規矩!我怎麽沒聽過!”昔時咬了咬牙,怒目瞪她,“你說,好端端的,為何把她扔在這種地方?!”

“是、都是她自己造的孽……”花開咽着唾沫,回頭看了一眼聽君,“她指派人下毒要害三少爺,不想被少爺撞見了,這才罰她關柴房的。”

“胡說八道!”昔時聽完就氣得大喝,“就她這性子還有膽下毒?秋亦呢,他的眼是瞎了嗎?”

“這是少爺的主意,少爺自己都這麽認為了。”花開說着倒覺得有些底氣來,她哼了一聲,“人證物證都有,誰還冤枉她不成。公子又并非咱們莊子上的人,作何管我們的私事?”

“你!……”轉念一想卻也是這麽一回事,常德并非他的範圍,若是殺了這丫頭,保不準秋亦會和他過不去。

昔時手勁緊了緊,終究是松了開來,花開一見他氣勢減弱,連忙撤了好幾步,心有餘悸地捏着脖頸小心呼吸。

“你若是再敢這麽欺負她,看我會不會動你。”

他狠話一發,花開只得惴惴點頭。

“還不滾?!”

後者打了個哆嗦,也顧不得收拾那一地殘骸,提了裙子就飛快往外跑。

昔時狠狠往她背影剜了一眼,自知這宅門大院中不乏此等小人,所以他不常回家,家裏頭這七個八個明争暗鬥也是讓他煩心得很。

柴堆邊,聽君還皺着眉輕咳,聽着那聲音有些奇怪,昔時心上一怔,蹲下身去摸她脈門,繼而又試了試她額頭溫度。

“奇怪……并未發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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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君搖了搖頭,仍摁着心口費力的咳着。

才短短幾日沒見,她比先前更加瘦了,眼睛腫成這般,也不知哭過多少回。她身子原本就不好,好容易在白家稍稍養了些氣色,如今逢上這等事,夜裏只怕睡也沒有好好睡過。

昔時心內糾緊,只撫上她臉頰,輕聲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他作甚麽要關你?”

聽君勉強止了咳,忽然擡起頭來,神色無比認真地看着他,把手覆上耳邊。

——你信我麽?

他未及多想,出口便道:“信,自然信了。”

這話語不假思索,仿佛理所當然一般。聽君垂眸酸澀地笑了兩聲,眼中卻漸漸起了一層氤氲。

“怎麽了?”見她良久不言不語,昔時這才意識到些什麽,扳起她雙肩來,手背上倏地有一絲冰涼冷意。

他心頭一驚——

她竟在哭。

“秋亦不信你?”

聽君微不可見地颔了颔首,垂首低聲抽噎,嗓子卻還是咳着。看她實在是哭得厲害,一時半會停不下來,事情又說不清楚,昔時急得抓頭撓腮,只能猜測:

“他以為是你對他下的毒?那是你做的麽?”

聽君一面搖頭,一面又是咳又是落淚,昔時忙扶着她在旁邊坐下,聽她咳嗽得越發急促,不由心中一凜。

“到底怎麽回事,你病得這麽厲害,他都不管的嗎?”再這麽咳下去還得了。

昔時擰眉緊緊握拳:

“我去找他!”

正将要走,手腕忽的被她抓住,冰涼的指尖微微顫抖,他實在不忍,只得又回來。

聽君臉色蒼白,呼吸淩亂,渾身戰栗,那模樣便是他瞧了也感到一絲詫異。

“阿君,你……”

他話還未道完,就聽她猛地一咳,竟從口中嘔出一大口鮮血來,那血在地上濺了一片,陽光之下格外殷紅。

昔時倒吸了口涼氣,飛快點了她身上幾處大穴,又扣上她手腕把脈。可奇怪的是,她脈象平穩,不像是身懷重病之狀。

“怎麽會這樣?你哪裏不舒服?身上好不好?”上下想尋得她受傷之處,耳邊卻只聽她大口大口喘氣。

聽君怔怔望着那一灘血漬,喉中仿佛空無一物,四周的涼氣在嗓子裏流淌,她艱難咽了咽唾沫,嘴唇張合了數次。

“他……他……他不信……我……”

昔時正聚氣想輸些真氣給她,卻聞得這聲細如蚊蚋的話語,登時身形一僵。

“你……你能說話了?!”他攔着她身子,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遍,“阿君,你再說一次,你再幾句話。”

聽君薄唇微顫,怔忡地擡起頭來看他,眼底裏神色複雜。

“我……我……”

她能聽到,來自咽喉處發出的細微聲響,只是那聲音太小了,且語不成言,半晌也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昔時此刻也慌了神,看着聽君額頭滿是冷汗,忙擡袖去替她擦拭。大約是方才咳嗽劇烈,她眼下毫無力氣,呆呆地靠在他旁邊,雙目無神,也不知在想什麽。

昔時取了水袋小心喂她喝了幾口,見她衣裳上亦沾了不少血跡,一時百感交集,心裏悶得說不出話來,拳頭卻越握越緊。

她在這裏受盡折磨,那人倒好,眼下卻不知在什麽地方風流快活。

想到此處,他再也忍不住,騰地站起身,對她道:

“在這兒等我。”

午後鳥鳴聲漸漸停息,窗外微風拂面,清風含香,直把院裏的桃花吹得屋中滿地都是。

秋亦抖了抖書上沾着的幾枚花瓣,正伸手想要去翻書,倏地感到空氣裏有一絲殺意,他眉目一轉,不過微微偏頭,一支飛刀從耳畔劃過,噌的一聲深深插入牆內。

他扔了書,緩緩撩袍而起,眼神淡漠地瞧着門外之人怒氣沖沖走進來。

“秋亦!”

昔時咬牙切齒地一腳踏在他案幾上,冷聲道:“你是當少爺當久了,腦子不好使了麽?”

秋亦一見是他,不禁皺起眉來,莫名不解:“你怎麽在這?”

“你還問我?!”昔時一把抓着他衣襟,怒意橫生,“明知道她身子不好,你還把她關在那種地方?”

還道他為何而來,提及此事,秋亦臉色一沉,将他手拿開,冷冷道:“她是我府上下人,我怎麽對她,要你多事?”

聽他這般口氣,昔時怒意更勝:“這時候你還說這種話?她怎麽待你,你自己不清楚嗎?”

“清楚如何,不清楚如何?”

昔時勉強壓下火氣:“你還真信她下毒害你不成?”

秋亦冷笑一聲,不答反問:“我怎麽就不能信了?她與我很熟麽?知根知底的麽?我憑什麽非要信她不可?”

“你還真敢說!”昔時伸手指着他,罵道,“你到底有良心沒有?她一心一意對你,倒頭來反落得這個下場!”

“別胡說八道。”秋亦不以為意地揮開他手指,“你算什麽東西?秋家的事,你又知道幾分?”

“是,你們秋家的事,我是個外人,不便多言。可撇開這個不談,我是如何都不相信她會有這個心思下毒害你!”他還是頭一回覺得這個人如此偏執,可惜自己生氣起來又偏偏說不清,“你就沒想過是人有意栽贓陷害?”

秋亦語氣淡淡的:“就算當真是有人栽贓陷害她,我也還是會這麽做。”

昔時聽得滿腦子糊塗:“為什麽?”

“為什麽?她是我身邊的人,又是秋家夫人送來的,我自然要防她。”

昔時頓時火冒三丈:“你瘋了是不是?簡直是草木皆兵,莫名其妙!”

“我莫名其妙?”秋亦聽說便冷笑道,“我看你才是莫名其妙,別人說這話,我興許還能信,可你君昔時是最沒資格的。

當年你不也是利用冬歌騙得子言信任,才能一刀殺了他以奪家産的嗎?你眼下還讓我信她,自己都不覺得羞恥?”

“你!”萬萬沒想到他會忽然說起多年前的這事,昔時只覺腦子裏一片滾燙,那鮮紅的嫁衣,彌漫着酒香的帳幔,冰冷的屍體,子言的笑容,一幕一幕宛如昨日。

他雙手輕顫,眼裏漫上深深的紅色,胸腔仿佛将燒灼起來。

“別跟我提子言!”

他話才道出口,擡掌往秋亦左肩打去,怎想他将手一立便擋了下來,二人在屋內互拆了數十招,秋亦只用單手就把他一手扣住,反身把他抵在那牆上,冷冷一笑:

“你這身手,連殺子言都要靠卑鄙手段,還想與我過招?”

昔時想抽回手臂,怎奈何力使得越大他扣得越緊,自知自己打不過他,可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僵持了半晌,秋亦方悠悠松開手,昔時忙撤身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我親自送客?”

話已至此,他雖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只揉着胳膊,往地上呸了一口,瞋目切齒道:

“她算是瞎了眼,被你氣得吐血,還口口聲聲念着你,我都替她不值。”

秋亦微愣一瞬,良久才輕聲問道:

“她……病得很重?”

不想後者偏不答話,哼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秋亦本欲舉步追上,奈何腿腳仿若有千斤重量,怎麽也擡不起來,靜靜沉默了一陣,低頭時袖擺上還落着一片桃花,他心裏倦倦,竟無力伸手拂去。

柴房之內,聽君尚縮在角落,表情木讷的望着一處發神。那房門忽的被人從外頭一腳踹開來,她悠悠側目,正見昔時一臉愠怒地走到跟前。

“這地方咱們不呆了!犯不着受這個氣!”

他言罷,不由分說地便将她抱了起來,聽君猶自詫異,回頭問他:

“去……去……哪兒?”

“你別說話。”知道她嗓子不好,昔時不忍聽下去,“我帶你去外頭瞧瞧這病。”

聽君遲疑着沉吟:

“可我……”

昔時尚在氣頭上,開口就道:“他這麽個冷血冷心的人,你還為他留在這裏作甚麽?”

她原想推拒,忽又戛然止聲。

說得是。

山莊裏已經容不下她了,還留着作甚麽呢?

見她難得沒有反抗,昔時倒生出幾分安心來,走了幾步,腳碰得地上那适才被花開打碎的瓷碗,他擡腳憤恨一踢,繼而便輕身一躍出了山莊。

日漸黃昏,朱管家小心翼翼走進書房,偷偷拿眼睛瞄着秋亦,他不過舉着一本詩集慢悠悠地在讀。

他斟酌了一番,還是開口道:

“三少爺……”

秋亦沒有應聲,只揚了揚眉,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君少俠把雲姑娘接走了,我們……可要不要派人追回來?”

他眸色忽然一暗,放下書想了很久:“不用了,由他去。”

“呃……”朱管家抿了抿唇,點頭稱是。心道,少爺總算是把那姑娘擱開了,這不失為一件好事。

如是想着,便覺得寬慰許多,正施禮要退下,秋亦冷不丁又叫住他。

“你等等。”

朱管家忙又上前幾步:“三少爺還有什麽吩咐?”

他不緊不慢地自椅子上起來,彈了彈袖擺上的塵灰,淡淡道:“帶我去一趟柴房。”

“啊,那地方還沒收拾幹淨呢。”朱管家有些為難,“少爺是有什麽事要做麽?老奴可以代勞。”

“廢這些話作甚麽,讓你帶路你就帶路!”

見他口氣頗重,朱管家當即不敢吱聲,點着頭在前頭引路。

倉庫在後院還要往裏的地方,位置很是偏遠,還沒走近,就見得那柴房門口大開,一個小丫頭正伏在地上打理碎碗和殘羹,一看得秋亦走過來,連忙丢下東西行禮問安。

他也沒正眼瞧,垂眸在地上掃了一眼。

正中的地方隐約有一灘淺淺的紅色,雖被人清理過,仍舊能聞到周圍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鐵鏽似的氣息。

竟有這樣濃郁,到底流了多少血?

起初以為她不過是上回風寒落下的病根,怎想會持續這麽久。

朱管家在他身後站着,好半天沒見他出聲,也沒見他走動,自己不好多問,只能陪着他幹站着。

一陣陣涼風吹在背脊,還沒等他耐不住要開口,那底下就匆匆忙忙跑來個小厮,表情張皇地于他耳畔低語了兩聲。

朱管家聽罷就變了臉色:“當真?”

小厮忙不疊點頭:“這還能說笑麽!”

“三少爺。”他湊上前去,低低道,“老爺……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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