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嫁娶須啼】

出殡的日子還沒到,秋家上下素白一片,氣氛格外陰冷。白涉風此前并沒得知這事,如今匆匆趕來,見得莊內悲傷彌漫,倒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白公子且坐會兒,三少爺馬上就到。”

底下小厮端了茶水來,白涉風拱手謝過,一面吃茶一面打量周圍。

他從未來過明月山莊,聽人提起秋家腰纏萬貫,總想着天下有錢人家也都差不離,可眼下見了,卻是十分嘆服。

且不提那大門前的一幹假山花木,單單這廳裏擺設已是精致非常。雖說秋家三代至這一代氣數大不如前,但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瘦死的駱駝都比馬大,白家定是比不過的。

正胡思亂想着,那穿堂內見秋亦款步而來,他身上亦着素缟,臉上卻平靜如水。

“師兄。”

白涉風忙起身打招呼。

秋亦略一颔首,在他旁邊坐下,問道:“怎麽跑常德來了?”

“镖局上月接的單子,因說貨對不上,故而爹爹叫我來看看,想着你也住在附近,所以順道就過來了。”

“哦。”秋亦淡淡點了頭。

茶水喝了一杯,白涉風朝四下裏掃了一圈兒,湊到他旁邊低低道:“師兄,這秋家老爺,死啦?”

“嗯。”他輕描淡寫地喝着茶,“十天前沒的。”

白涉風撓撓頭,想着怎麽寬慰:“那還真是可憐得很啊,師兄,你也別太難過,畢竟人死不能複生嘛。”

“我難過作甚麽?”秋亦冷笑了一聲,“我可從來沒把他當父親看。”

“是是是……”瞧他心裏芥蒂未消,白涉風自也不好再多說,忙岔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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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我今兒在城裏看見雲姑娘了,她和君昔時在一道,你可知道麽?”

他眸色暗了一暗,繼而又恢複如常:“知道。”

“好端端的,你怎麽把她趕出去啦?”他心思并不細,可在揚州時也多少看得出聽君待他不一般,也不像是個會平白惹惱他的人。

秋亦卻說得簡單:“沒什麽,有些誤會而已。”

“姓君的可不是什麽好人。”白涉風還是有幾分擔心,“雲姑娘跟着他,只怕是會吃虧的。”

“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們是外人,幹涉這麽多作甚麽?”

“師兄……你這話真心的?”

白涉風皺着眉呆呆看他,“從前,我和師父都還以為……你對她是有些喜歡的,怎麽現在這麽生分了?”

秋亦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才搖頭嘆道:“我也不知道。”

他這一句模棱兩可,不知是回答的喜歡與否,還是回答的為何生分。

“那你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她推給別人啊。”白涉風咬了咬下唇,反倒替他着急,“萬一到時候她受了委屈,那可怎麽辦?”

“她就是我府上的一下丫頭罷了。”秋亦語氣格外正常,“何至于要這麽費心思?”

白涉風瞠目結舌,抿了抿唇低頭喝茶,隔了好久,才擡起頭來看他。

“師父曾和我說,你這人說話總愛反着說的……我是不是也該反着來理解?”

對方聲音立馬陰冷下來,罵道:“……聽他胡說八道!”

白涉風暗自辦了個鬼臉,吐舌聳聳肩。而後又面色正經道:

“師兄,我看你還是把雲姑娘接回來吧,天大的誤會,說清楚不就沒事了麽?”

“我不想提她。”秋亦心頭倦倦,聲音也放得輕了一些,“你就別再問了。”

瞧他這般表情,因不曉得其中原委,自己也不好再說下去,白涉風只嘆心有餘力而不足,寒暄了幾句後就起身告辭。

見他來的匆忙走也走得急,秋亦本想留吃中飯,但後者又說白琴還等着,故而也沒有強求。

送走了白涉風,秋亦只在靈堂之外站着。

今日已是第十天,吊唁的人少了許多,遠遠聽到其中有超度念經的聲音,便無端感到心裏煩悶,轉身就自己院子裏走。

自上次攆了秀兒後,他房裏的下人幾乎全換了,門外只見一個丫頭在剪那花枝,回首對他淺淺施禮。秋亦看了一眼,推門進屋。

陽光分外的好,透過紗窗直直在桌前攤開一大片的金黃,他坐着看了一會兒書,待得往床上瞄去時,卻發現那擺在床頭的東西不翼而飛。

秋亦放下書,在屋裏尋了半刻,眉頭越皺越緊,只得朝外走。

那剪花枝的丫鬟一瞧他向這邊而來,忙收手給他行禮。

“三少爺好。”

秋亦環顧四周,方垂眸問她:“我房裏的東西,你可有動過?”

那丫鬟偏頭想了想:“今早有打掃過,不過沒動什麽重要的物件。”

“那件竹青色的袍子,你也沒見到麽?”

“啊!”聽她小聲一呼,秋亦當即将臉沉了沉。

“甚麽?”

“那衫子奴婢看放了太久,就收拾了準備拿去浣洗。”

秋亦煩躁地擰了擰眉:“衣服呢?”

見他面色不好,那丫頭慌張不安地回答:“還、還在後院擱着……可是要給少爺拿來?”

秋亦張了張口,許久卻不知該說什麽,最終無奈地扶了扶額:

“罷了,往後我若沒有吩咐,不要随意碰我的東西。”

丫頭唯唯諾諾地點着頭:“是……”

一件衣服而已。

想來也沒有必要這麽緊張。

他輕嘆口氣,仍舊轉回房去,走了還沒幾步,背後卻聽得有人喚他。正回頭便見朱管家從小花園那邊繞過來。

一見是他,總覺得沒什麽好事,秋亦頗為不耐地站在等着。

“少爺!”

他喘着氣兒,恭恭敬敬施了禮。

“又怎麽了?”

“雲家來了兩個人。”朱管家頓了頓,“說是要來贖雲姑娘走。”

他聲音微揚:“贖她走?”

朱管家臉上帶笑:“是……雲姑娘也并非簽的死契,本來按說這事不該來叨擾少爺的,不過姑娘是少爺房裏的人,老奴想了想還是來問問您的意思為好。”

秋亦神色平平:“她家不是沒人了麽?怎麽又冒出兩個親戚來?”

“是她娘家那邊的人。”朱管家解釋道,“少爺您看……要不要先把她找回來再做定奪?”

秋亦沉吟了一陣,淡淡點頭:“去吧,畢竟她的事,她自己做主。”

“是,那老奴這就派人去辦。”

窗外的梨花輕輕巧巧落在桌上,聽君聽得有些愕然:

“家裏人來贖我?”

“那小厮的确是這麽說的。”昔時往她身邊坐了,肅然道,“我看多半是秋亦想讓你回去找的說辭。你家那幾個視財如命的親戚怎會平白無故好心贖你回去?”

聽君微微垂頭:“大約是舅舅他們。”

“我還是……去山莊看看吧。”

昔時一把拉住她:“你真要回去?”

“我的病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她笑着将他手拿開,“也是時候回莊子了,這麽打攪你,總歸是有些過意不去……”

“有什麽好過意不去的。”昔時皺着眉看她,“對我,你還客氣這些?”

聽君搖搖頭:“可我畢竟是莊裏的人,就是少爺不提,我也該回去。更何況,如若當真是舅舅他們尋來,有急事怎麽辦?”

“他們都把你賣到這裏來了,還能指望有什麽好事?”也不知道怎麽說她為好,昔時挫敗地唉聲嘆氣,“算了算了,我也拗不過你,去就去,就是你家裏人不贖,我也要把你贖出來。看那姓秋的還怎麽嘚瑟。”

明月山莊,偏廳。

陳二兩夫婦是在江陵幫着大戶人家做活的,平日裏大多在夥房柴房幫事,從未進過廳,這會子往那紫檀雕花椅子上坐了,左右不自在得很。

兩邊丫頭奉上碧螺春,二人忙不疊道謝,打開那茶蓋來,氣息清新,聞之便覺心曠神怡。

本以為拿了銀子領了賣身契,便能順順利利将侄女贖走,怎想府內管家還十分客氣地請了他們來此處吃茶果,不過是贖個身,用得着如此款待?

這架勢反而讓兩人心裏不安起來。

莫非是自家姑娘犯了什麽事不成?

偷偷拿眼神去瞄那上座上的人,只見其一身孝衣,相貌俊朗,表情清冷,不動聲色地端着茶杯低頭抿茶。

怎麽這麽個人物還親自前來接待?

兩夫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面面相觑,正用眼神交流着,那廳上就聽秋亦出聲道:

“二位大老遠的跑來,辛苦了。”

陳二嫂忙笑答道:“不辛苦不辛苦,秋少爺太客氣了。”

秋亦把茶杯放下,淡淡道:“聽聞二位是在江陵知府府上辦事的?”

陳二依言颔首:“我們粗人一個,微不足道的,哪裏及得上少爺您這般風采。”

秋亦微微一笑:“既是如此,為何想着要來替她贖身?據我所知你們家中的境況可不寬裕。”

“是是……”陳二嫂笑得有些尴尬,“不瞞少爺,這贖身的錢都還是找街坊四鄰湊的……”

陳二立馬接口,神采飛揚:“不過我們姑娘馬上就要不一樣啦!”

“哦?”秋亦笑得溫和,漫不經心地道,“怎麽說?”

一說起此事,陳二那表情即刻得意起來:

“說來還得多虧了王員外做媒。

難為那歐陽老爺還念及與我妹夫的情誼,聽着雲左司尚有一女在世,便說要把阿君接回去給歐陽二公子做媳婦,這可正是否極泰來,是她的造化啊!我那早亡的妹妹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秋亦聽罷,喃喃念道:“歐陽家?”

陳二嫂忙解釋:“就是江陵最大的茶商,歐陽文,歐陽大老爺。”

“哦……”他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一旁的朱管家小心翼翼觀察他表情,繼而低聲道:“少爺,歐陽家和咱們也有些生意來往。”

“是麽?”秋亦微偏了偏頭,問他道:“家境如何?”

“在江陵很有些勢力,不過比起咱們家還是差了一些。”

他聞言也沒有再問下去,仍舊低頭喝茶。

未擱太久,外頭就有人傳話,說是人到了。

秋亦輕輕擡眼,那人步伐又輕又碎,聽入耳中像是落葉掃地的聲響。但因逆着光,卻瞧不清她的模樣,只見後面還跟着一人,想必是昔時。

尚坐着的陳二夫婦立即起了身,待得她踏入廳內,笑臉一換就迎了上去。

“可算是等到你了,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怎麽這半天才過來?”

陳二話剛說完,他媳婦就拿手肘捅了捅他,使着眼色悄悄往秋亦的方向努努嘴,他心裏一駭,當下止了聲。

陳二嫂把聽君手握着,上上下下打量,笑得合不攏嘴:

“好好好,我們姑娘愈發标致了,好得很啊。”

起初聽君并沒想過舅舅舅母真會尋上門來,直到現在親眼見了方才詫異不已,瞧着舅母又這般的殷勤,一時有些一頭霧水。

“舅舅,你們……怎麽來了?”

一聽她開口兩夫婦登時愣住,呆了許久回神過來,便更加欣喜。

“丫頭,你、你能說話?!”

陳二自不知她于山莊裏的經歷,只當是秋亦找的大夫把她治好的,當下轉身過去叩拜道:

“多謝公子治好她的病,陳二着實是感激不盡!”

昔時看得不悅,冷哼了一聲:“還真會拜菩薩,也不看到底是誰醫好的,見人就跪。”雖說也非是他的功勞,但總比秋亦那般雪上加霜的行為要好。至少他心裏是這麽想的。

聽君俯身下去扶着舅舅起來,剛直起身,雙眼卻不經意往上看,正巧那人也素然望了過來,四目相對,喉中驀地又被什麽東西堵住一般,生生哽咽。

靜默片刻,秋亦才輕聲問道:

“病好了?”

聽君移開視線,抿了抿唇,良久方開口:

“……從前,給公子添麻煩了。”

她聲音有些啞,但很柔很輕,有些細細軟軟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沒事就好。”

他說得簡單,語氣也稀松平常。聽君暗自苦笑。

或許在他看來,她好與不好就和府上所有下人一般。

有她最好,沒她也無所謂。

眼看聽君仍舊完好無損的立在眼前兒,不僅如此,嗓子還恢複如初,陳二兩夫妻那是喜不自勝,一個勁兒同秋亦道謝,唠唠叨叨說了半日,陳二嫂才谄笑着上前道:

“少爺,那這人,我們就帶走了?”

半晌無人應答,陳二兩夫婦相視了一眼,但見秋亦捏着茶杯,面無表情,也沒說話,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爺?”

陳二試探性地又喚了一聲,朱管家見狀,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秋亦手上一滞,這才放下茶杯,目光一轉,靜靜看着聽君,卻若無其事道:

“她若是願意。

我自然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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