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百轉千結】

陳二嫂自不知情,拉着聽君便笑道:“這是好事啊,有什麽不願意的,對吧丫頭?”

她悄悄望了望秋亦,垂頭沉思默不作聲。

朱管家在兩人身上溜了一圈,随即對聽君溫和一笑:

“這不盡然。咱們莊子裏什麽沒有,姑娘住着不也習慣麽?往後出去了,只怕還沒有在莊裏自在呢。”

昔時聽罷就冷笑道:“總管說這話還真是不臉紅。”

朱管家搓着手幹笑了兩聲,沒接口。

秋亦自椅子上緩緩起身,走到她跟前,聽君頭微微一偏,似也覺察他靠近,卻怎麽都不肯擡起頭來。

他喉頭一動,只覺百味雜陳,輕輕道:

“你的房間還一直留着,往後……也仍可在院子伺候。我屋裏的事不多……”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詞句。

“從前的事,我可以當沒發生過。”

聽君咬着下唇,心上千回百轉,卻遲遲沒有說話。

一幹人等只眼巴巴兒的看着他兩人,四周鴉雀無聲,靜得尴尬。

陳二嫂因怕秋亦等不耐煩,忙小聲催道:“三少爺問你話呢,還不回答人家。”

聽君仍不敢正眼看他,忽然間提了裙擺,直直跪了下去,這一瞬周遭一幹人等皆驚愣不已,反倒是秋亦一臉平靜。

“多謝公子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只是……大錯已成,我也沒有那個臉再留在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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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姑娘,你這是什麽話啊。”朱管家瞧得心急,“少爺都說不追究了,你還較個什麽勁兒?”

“公子是寬宏大量……可我心裏有愧。”她強忍着淚水,認認真真擡起頭來看他,哽咽難言,“事已至此,覆水難收。”

秋亦神色清淡,隔了半晌,依言颔首道:

“好。你執意要走,我也就不多留了。”

聽君艱難吐了一口氣,對着他叩了三首。

“公子數日來多番幫助照顧,我無以為報……但願今後保重身體,萬事安康。”

看她一次一次俯身叩頭,秋亦面無表情,亦沒發一語。

陳二嫂扶了聽君起來。倒沒想秋家對她這麽個丫頭如此看重,一時也很生感慨,早知如此便讓她留下指不定到時還能混上姨娘,畢竟秋家到底是比歐陽家得勢。

不過木已成舟,這會兒再反悔,豈不給人看了笑話。

“姑娘也不用傷心,以後得空了,還是能回來瞧瞧少爺。我們兩家關系又不生熟,多走動走動也是應該的。”

她口中說的兩家自是歐陽家和秋家,旁人不明其意,聽君情緒雜亂,也沒往心裏去,反倒是秋亦卻不自覺皺了皺眉。

“走吧。”他負手側過身,“我就不送了。”

朱管家莫名感到一絲寒意:“三少爺……”

“送客。”

“少爺,不如……”

“我叫你送客!”

他張着嘴,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只得搖頭向聽君道:

“雲姑娘,請罷。”

陳二嫂見得情形不對,也忙笑着颔首:“是是,多謝大總管款待。”回頭挽了聽君就道:

“姑娘,咱們走吧。”

她往那邊又望了一眼,這才重重點了點頭,随着陳二嫂朝山莊外而行。

一路上,陳二嫂握着聽君的手,喜笑顏開,唠唠叨叨說個沒完。

“我們姑娘好啊,模樣标致,這會兒又能說話了,怪不得連秋家少爺都這麽在意你。”

前頭石燈邊正停了一輛舊馬車,陳二幾步上了車持着缰繩,陳二嫂剛要拉她,一直跟在一旁的昔時忽覺得哪裏不對,伸手攔住。

“诶,等等。”

他将眼一虛,往前湊了幾步,表情懷疑道:“你們兩個月錢也不多,怎麽想着贖她回去?不是賣她來的時候,還嫌多一張嘴吃飯的麽?”

“那時候歸那時候。”陳二嫂笑道,“今時不同往日,咱們姑娘可是要做少夫人的,怎還能讓她在秋家當下人呢。”

昔時登時一愣:“少夫人?”說話之時便向聽君瞧去,不想後者也是摸不着頭腦,忙去問那陳二嫂:

“怎麽回事?我如何沒聽你提過?”

“那是我太過高興了,方才都忘了告訴你。”陳二嫂拍拍她手背,“咱們走好運了!歐陽家那二公子看上了你,前些天來要了八字,昨兒就下聘了。”

她當即怔住,好久才道:“那你應允了?”

“允啦!為何不允?”陳二嫂想也沒想,就道,“歐陽二公子多好的人品,別人家想嫁都嫁不去呢!你爹娘不在,這事兒當然只能我與你舅舅做主了。”

“什麽話!”昔時聽得氣急,厲聲道,“婚姻大事豈可兒戲?她一點不知情,你們居然擅作主張!”

“這怎麽能叫擅自做主呢!”陳二嫂不以為意,“自古父母之命乃媒妁之言,我們是她長輩,這事不該我們做主,難不成還讓你做主?”

“笑話,你不就貪圖歐陽家富貴麽。”昔時嘴角微抽,忿忿道,“我君家也不比他那做生意的差!”

“你算什麽?”陳二嫂對他并不了解,但瞧他打扮平常,左右又沒見什麽仆從跟着,只以為是平頭百姓,當然沒放在眼裏。

“你要真那麽能耐,倒是出歐陽家一半兒的聘禮,興許我還能考慮考慮。”

昔時較起真來:“一半兒哪裏夠,就是一倍我也出得起!”

陳二嫂冷笑:“好好好,光說不做假把式,你倒是把錢拿出來啊!”

“你等着!三日之後,我保管叫你沒話說!”

雖是一時氣話,他卻也含了幾分真心在裏頭。待得回頭去看聽君,發現她安安靜靜站在那兒,神情異常沉靜。

“阿君!”她越是鎮定昔時越發覺得不對勁,扳了她雙肩面向自己,“你倒是說句話,還真想嫁到歐陽家去不成?”

聽君搖了搖頭,只把他手拿下來,不答反問:“我又能怎麽辦?眼下這樣,不也挺好的麽?”

昔時咬着牙又是氣又是好笑:“明明不喜歡,如何不去為自己争一口氣?你這一生一世,都要這麽懦弱過去?那你反駁我的時候,怎麽就這麽有底氣?”

“公子是江湖人……”她澀然笑了笑,“我自然沒有你那般灑脫。”

“這和灑脫不灑脫有什麽關系?想嫁就是想嫁,不想嫁就不嫁了。你以為呢?”

聽君感到很難和他說得明白:“我若說不想,以死相逼,那然後呢?

我喜歡的……既然不需要我去争氣,何不安安穩穩過完一輩子?”

“你要是說不想!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走!”他話一出口,慢慢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我知道,就算這樣,你也不願跟我走……是不是?”

沒等到她回話,陳二嫂已一掌把兩人隔開,護着聽君,神情鄙夷道:“行了行了,該走了,沒事和不相幹的人說什麽話。”

她輕嘆一聲,猶自歉疚地朝他一笑,随即就被陳二嫂推着上了車。帳幔放下來時,還能聽得裏頭不清不楚的傳來話語。

“哪裏認識這種人?往後可得規矩一點,歐陽家那可是大戶人家。”

“……知道。”

陳二将馬鞭一甩,車輪滾滾,徑自向林間駛去,樹蔭下車影漸行漸遠。

他就站在原地,紛亂的梨花吹了滿頭皆是……

書房外,日頭燦爛,氣息卻蕭索冷清。

門邊離得老遠才有個丫頭在那兒候着,百無聊賴地打呵欠。朱管家輕手輕腳地往裏頭張望,看見秋亦正在桌邊坐了,面前擺着一本冊子。

“三少爺。”他踏進門,微笑道,“您還在看歐陽家的那本賬冊?”

“我随便翻翻。”沒等他走進,秋亦輕描淡寫地關上書,“他們家生意不怎麽樣。”

“是……進來天下不怎麽太平,幾條商道都在打仗,自然有影響。”朱管家解釋道,“不過咱們家和他們來往并不多,光看這個,也看不出什麽來。”

聽他淡淡“嗯”了一聲。

朱管家垂首立在一旁,尋思了良久,才小心翼翼道:

“少爺既是舍不得姑娘,怎麽不好好留她?你要是……仔細勸了,興許雲姑娘不會走的。”

“你別看她那副樣子,倔起來任誰勸也勸不動的。”他似乎很悵然,靠在椅子上長長嘆了口氣,“我方才……是不是說話太重了?”

“呃……”這問題不好回答,朱管家撓了撓腮,支支吾吾半天沒言語。

靜默了少頃,秋亦盯着那本賬冊,忽然道:

“歐陽家的二公子,五年前便已娶過一戶女子為妻。”

“啊,哦!”朱管家一拍腦門兒,似才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對方好像是通判的遠房表親。當日老爺還讓送去賀禮的。”

“如此說來……雲姑娘是嫁去做二房?”

“不是。”他沉下聲來,“那家女子一年前病逝。”

“這倒沒聽說……”朱管家若有所思地颔首,“那麽就是續弦了?嗯……是比做妾要好。”

話音剛落,就見得秋亦餘光冷冷往這邊掃來,渾身莫名汗毛乍起,他連忙改口,凜然正義道:

“不好不好,這怎麽能行。雲姑娘的父親怎麽說也是北朝左司,身份擺在那兒,他歐陽家怎麽配得上!”

明顯感覺視線移開,他暗松了口氣,才又語重心長道:

“不過,少爺啊……您這樣,終究不是個辦法……”

“看看再說。”秋亦端了茶杯,平淡道:“你很清閑麽?明日還有佛事,不去盯着那幾個道士,倒跑來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是是是,老奴這就過去盯着。”

朱管家無奈地甩了袖子出門,遇上這麽個主兒,旁人幹瞧着都焦心,偏偏他還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也不知心裏是怎麽想的。

江陵離常德并不遠,行馬車不過大半日的光景,自打聽君回了舅舅家,每天就沒閑着。

婚期定在下月初五,鳳冠霞帔雖都是置辦好的,但枕頭帕子卻還得自己來繡,說是圖個吉利。心中靜不下來,正好借着這個,她能從早上一繡繡到深夜,打發時間也足夠了。

她在一邊動針,陳二嫂就在一旁打開那帖盒數首飾,上好的天蠶絲緞子,金銀的頭飾各兩套,還有一對翡翠镯子,金閃閃的仿佛一屋子都給照亮了。

陳二嫂禁不住笑道:“歐陽家當真闊綽,盡管是再娶,這些禮金倒比尋常人家三媒六聘,正正經經娶媳婦兒的還多呢。”

聽君聞之手上一顫,那針就在指腹紮了一個小孔,血珠登時冒了出來,她低頭抿了,默默地沒有說話。

陳二嫂只顧挑着那些首飾,哪裏注意得到她,嘴上叽叽喳喳念道:

“起初王員外找那歐陽老爺子的時候,他還不肯。我讓他拿了畫像去,那二公子一瞧了,滿意的很,沒等歐陽老爺同意,自個兒就先答複了。你說有意思沒有?”

聽君笑了笑,仍舊低頭繡帕子。

“你放心。”陳二嫂一副很懂的樣子,安慰她道,“那人我也見過,雖算不上一流,可相貌端正,儀表堂堂,就是為人有些書呆子氣,我看你們倆合适。嫁過去定不會受委屈的。”

“是嗎。”

“那可是。”陳二嫂聽她應聲,嘴皮子動的愈發快了,“你這是攀上高枝了,往後可別忘了舅媽我啊。要知道這門親事你舅舅和我花了多少心思!”

她不知怎麽開口,只好淺笑道:“……不會的。”

碎碎念了半日,陳二嫂自聽君一堆衣服裏摸到一個檀香小盒子,她“咦”了一聲:

“這是何物?”

聽君聽罷也擡頭看去,正見她把那盒子打開,其中靜靜躺了兩枚明月耳珰,晶瑩剔透,如月上梢頭,人約黃昏後……

陳二嫂拿到眼前細細觀了,方笑道:“這耳珰做得還算精致。”她拿着往聽君耳邊比了比。

“瞧瞧,襯得臉色都好了……”她話還未道完,面上驀地染了幾分詫異。

“姑娘,你怎的還沒耳洞呢。”陳二嫂甚是肅然地搖着頭,“都這年紀了還沒打耳洞,讓人知道了準會笑你的。”

聽君伸手摸了摸耳垂,陳二嫂将她手拿開。

“來來來,我給你穿。”

她說着回身就去取了銀針過來,将燈的罩子拿開,放到那火上迂回兩圈。

聽君只瞧着焰火搖擺,耳邊似乎又聞得那日花燈之下,他風輕雲淡道:

——“拿着罷,早晚也會用到的。”

那時,她不解其意,時隔這麽久才明白過來。

陳二嫂拿了手指在她耳垂兩邊輕輕揉/捏,一邊又對她道:“忍着些,會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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