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地老天荒】
歐陽公子見他手捧禮盒,口氣雖然冷漠,但好歹是有備而來,自也沒有推拒的理由,便笑道:
“閣下好意我心領了,既然送禮而來,那麽來者皆是客,閣下且尋個位置,待得拜完堂,在下再親自來問候。”
言罷就吩咐左右道:“還不将公子的禮收下。”
便有小厮上前來想從他手裏接過那錦盒,不料秋亦偏了偏身子避開,只看向聽君,淡淡道:
“這禮是送給姑娘的。”
言外之意,這禮不是送給他歐陽二公子的。
聽着這話總覺得別扭,歐陽公子皺着眉頭,回頭去瞧聽君。這女子他亦是頭一遭見得相貌,大紅的蓋頭和妝容映得她臉頰紅潤,眼圈竟也有些粉嫩,像是哭過一般。
而她只是定定站着,不發一語。
秋亦卻也不急,仍托着那錦盒慢慢行至她跟前,垂下眸來,輕聲問道:
“要打開來看看麽?”
四下裏一片寂然,鴉雀無聲,聽君看了他很久,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心亂如麻,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半晌,才哽咽道:“三少爺……”
她嗓子啞了多年,聲音并不好聽,只是很低很低,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聽不到這一聲。
“你已經不是我的丫鬟,還叫我少爺作甚麽?”
他拿着禮盒的手往後收了收,這才将視線移到那歐陽公子身上,後者被如此一個寒意徹骨的眼神看了個遍,周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秋亦看得笑了笑,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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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便是你要嫁的?”
“我……”
她不知怎麽解釋,可又覺自己不該解釋,低頭把手裏的紅綢攪了一圈又一圈。
“他哪裏好?”也不管她作不作答,秋亦只冷着聲接着問,“我什麽地方,比不上他?”
感情是來砸場子的!
歐陽公子這會兒算是聽明白了,把眼一橫,愠怒道:“本公子雖說不是才高八鬥,但好歹也是文武雙全!你大可在江陵城問問,哪個不知我歐陽二公子的名號!”
“文武雙全麽?”秋亦了然地颔了颔首,指尖一轉,化掌為拳,生生往他胸前拍了一記。
那歐陽公子哪裏料得他會突然出手,根本連一招也接不下,直挺挺往地上倒。
“我還沒用勁呢。”他冷冷哼了一聲,“就這點本事,也敢自稱文武雙全?”
“二、二爺!”底下小厮忙上來攙他,幾個家丁眼見情況不對,抄了家夥在手,圍在秋亦身邊,卻又遲遲沒勇氣上去。
原是打算娶個媳婦兒回家沖沖喜,怎知半路遇上這般變數,歐陽家老爺心裏着實氣不過,拍桌而起,就喝道:
“好大膽子,你到底是什麽人?竟連我歐陽家都不放在眼裏!”
秋亦上前一步,輕描淡寫地道:“在下秋亦。今日是特來賀喜的。”
“放肆!你這哪裏有賀喜的樣子,分明是來搗亂的!”歐陽老爺抖着手一揮,“你們還站着幹什麽?都在看戲啊!?還不把他給我轟出去!”
底下家丁聽得他一聲令下,忙一前一後磨磨蹭蹭挪上去,人群裏白琴看着就禁不住嘆氣,自言自語道:
“就這慫樣,還轟出去,給他撓癢癢都不夠使的。”
眼見這場面是越發的淩亂,聽君焦慮不安,掙紮了少頃,只得上前去攔他。
“三少爺……你還是快走吧……”
“不是沒見過面麽。”秋亦神情裏染着幾絲悵然,“這麽快就心疼他了?”
“我……我不是……”
她說話本就很慢,這會兒更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适才問你的話呢?”秋亦話鋒一轉,反倒質問她來,“等你回答以後,我自然會走。”
“話?……哪一句?”她腦子裏混成了一鍋粥,細細去回憶他方才來時所言之語。
聽君是如何也想不通他到這裏來的目的,盡管心裏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可怎麽都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
“我……”
四周目光灼灼,她倍感尴尬地垂下頭,“我沒法回答……”
“嗯。”聞得她此言,秋亦竟甚是贊同地點了點頭,自行理解道,“此處的确不是說話之地。”
聽君不覺一怔,還沒來得及解釋,秋亦便已把她手上的紅綢擲落在地,随即拉了人就往外走。
歐陽公子張着嘴半晌發不出聲來,見過不講道理的,卻沒見過這麽理直氣壯的,真叫他把人帶走了,自己臉往哪裏擱?他搖搖晃晃從地上撐起來,氣急敗壞道:
“不許讓他們走!”
聞言,左右家仆拿着棍棒一擁而上,秋亦将眼一掃,袖袍一揚,擡手一拎,出手極快,幾掌之下已把周遭數人甩出老遠,耳邊只聽那乒乒乓乓一陣碎碗碎瓷動響。
聽君愣在當場,剛想出言制止,怎料秋亦手已攬上她腰肢,再一眨眼,雙腳已是騰空。
院外星辰滿天,彎月如鈎,花草香氣彌漫在黑夜裏,仿佛又回到那日在臨安城外,皓月當空,他亦這般抱着她,縱身而起……
廳堂內,衆人只見眼前一抹緋紅翻滾飄蕩,如煙似霧,等回神過來時,廳上空空如也,酒水瓷器散了一地,那大紅的蓋頭還靜靜躺在中間,邊角上的金線熠熠閃光。
角落裏,白琴看得目瞪口呆,讷讷地坐回位置上。
嘀咕着自語:“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江陵護城河外,楊柳依依,微風陣陣,河水清波蕩漾,倒映着頭頂斑斓的星光。
地上的青草才剛冒出頭,踩在腳下不免有些柔軟。
秋亦站在河岸,雙目只看着那潺潺流水,風把他衣袍吹得獵獵作響。他這樣的氣息,一時讓聽君有些捉摸不透,甚至以為方才那些或許不過只是他的玩笑之舉……
“現在好了。”秋亦轉過頭來看她,神情如常,“這地方清淨,你說罷。”
說什麽?
她一頭霧水。
分明是他莫名問了這麽多話,怎麽聽起來倒像是自己非要回答一樣……
周遭的空氣裏,隐隐夾雜了些許酒氣。起初在歐陽家時,大約桌上皆擺有酒,并沒覺哪裏不妥,眼下與他獨處之時,才發現他原來竟喝了不少。
“光看我作甚麽?”秋亦向她跟前走了幾步,“我的話,讓你很難回答嗎?”
“公子……”聽君抿着唇,強壓心裏那份酸澀,擡起頭來,“這樣找我又作甚麽呢?”
“聽說你要成親了。”
他聲色淡淡:“我來湊湊熱鬧。”
“……”
“看你難過成這樣。”秋亦嘆了口氣,“歐陽家有這麽好麽?”
“這不是他們家好不好的問題……”聽君垂首哽咽不成語。忽而反問他:“公子不是應該很忙麽?秋老爺才逝世,想來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秋亦倒也沒有否認,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不過重要的事,該排在前面。”
聽君忍不住搖頭:“你這是在尋我開心麽?”
“沒有。”
秋亦認認真真看着她:“是在怨我那日把你關進柴房,還是怨我沒好好挽留你?”
他聲音不同往日,溫柔得有些不真實,聽君咬了咬牙,不争氣地落下淚來。
“是我對不住你。”
“一開始,我就是受了夫人所托,接近你也是懷有目的。是我将在揚州和杭州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也是我把與金人的那宗交易飛鴿傳書給她。起初,我以為她不過是想了解你的動向,并不知道她會對你下毒……”
她的嗓子尚未康複,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慢,秋亦卻十分難得的,耐着心等她說完。
“幸好……你現在沒事。”聽君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否則,我也沒那個臉面在茍活于世。”
“這麽說來,我若是死了,你也不會獨活?”秋亦對這個解釋很是滿意。
“呃……”雖然字面上是差不多,可她也不好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秋亦垂眸沉吟了片刻,方道:“那日不是都說了既往不咎麽?你還自責什麽?”
“就算你能寬容……我自己也沒法原諒我自己。”聽君沉默了半晌,“何況,你不是也不信我的麽?”
後半句話她說的很輕,秋亦卻聽得明白,怔了好久才苦笑道:
“原來你在意的,竟是這個?”
她啞然無語,頓時覺得不該說這句話的。自己的行為本就可疑,怎麽還能怪他不相信呢?
這一瞬,兩人皆沒再開口說話,四周靜悄悄的,偶爾聞得一兩聲蟲鳴。
秋亦擡起頭望了一眼月色,忽然問她:
“知道為何歐陽家要娶你過門麽?”
聽君呆了呆:“不知道……為什麽?”
他不答,又問:“那歐陽二公子叫什麽名字,你知道麽?”
“……不知道。”
“歐陽老爺呢?”
“……”
秋亦笑着輕輕一嘆:“你什麽都不知道,也就這麽草率的嫁了?”
她說不出話來。
秋亦斂了笑,眸中微涼:“既然不喜歡,為什麽要嫁?”
“我……”聽君張了張口,斟酌了少頃,才垂首道,“我沒臉回去,還不如嫁去歐陽家。”
“又說這話。”秋亦皺着眉搖頭,“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你怕什麽?先你那嗓子啞了,出不得聲,原來憋出這毛病,盡愛胡思亂想。”
聽君剛想說這并不是自己亂想,秋亦頓了頓,又接着道:“不過眼下,我看歐陽家你也一樣沒臉回去,索性還是去山莊為好。你說呢?”
她心頭驀地一軟,眼前朦胧一片,忙側過身去擦眼淚,秋亦瞧在眼裏,不由又是一聲嘆:
“什麽時候竟這麽愛哭了……”
他走上前去,把她掩面的手輕輕挪開,只拿了袖子替她将臉上的淚水抹去,聽君渾身一僵,仿佛呼吸都有幾分凝滞。
秋亦順勢不動聲色地撫上她臉頰,口氣清淡:“我和那個歐陽公子,你覺得哪一個好?”
她尴尬地把頭垂得更低。
“……我和他不熟。”
“嗯,那就是我比較好了。”
這是怎麽理解的?
聽君有些哭笑不得,淚眼婆娑地揚起臉來看他,定定望了良久。
“我只是個丫頭,配不上,也從來沒這麽想過……”
“是麽?”秋亦淡淡笑了笑,“我以為在秋家,風言風語已傳了那麽多,你該有些心理準備的。”
她聽得心裏一沉,不自覺又将把頭低下去,秋亦卻先一步捏住她下巴,緩緩把她臉擡起來,雙眸看進她眼底。
“你若是不喜歡秋家,我倒可以帶你回山上去住。”
聽君愣了片刻,心跳不自覺有些加快。
還沒等開口,秋亦卻又自嘲地笑笑:“就怕你嫌我是庶出,比不得人家歐陽家的公子身世清白。”
“我不是……”
“不是什麽?”
聽君語塞,默然片刻,才笑道:“我身世也不好,你看得上麽?”
“你比我強,至少還是個官家小姐。”秋亦微微一笑,“我娘親可是青樓出身,要知道說我閑話的可比你多得多。”
極少聽他說起自己母親,想起方簡的叮囑,聽君忽然一陣酸澀,忙搖頭道:
“沒有的事。”
“真的麽?”秋亦頗為嘆惋,“那你介意麽?”
她不暇多想便道:“當然不介意。”
“嗯。”後者言語裏含笑,“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