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緣定三生】

聽君這時才意會到他話裏的含義,當即便有些恨自己嘴快,可心裏一急,就越發口不成言,啓唇好久,一個字都還沒吐出來。

秋亦看在眼裏,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慢吞吞道:“後悔了?”

她腦子裏混亂一片:“後悔……什麽?”

“我這個人,可是很不講道理的。”他眼下倒是有自知之明,漫不經心地伸手來,将她手握住,“往後若是你要後悔,我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冷靜下來之後,聽君方覺得又無奈又好笑:

“我好像都沒說幾句話……”

“你說話太慢。”秋亦絲毫不給面子,一語道破,手上卻輕輕一帶,擁她入懷,“就這樣,便好。”

他下巴擱在她頭頂,光滑的發絲擾得心裏癢癢的。隐約感覺到胸前有些濕意冰涼,不用想就知道她在哭。

怪道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傷心也哭,高興也哭……那現在到底是傷心還是高興?

他并不清楚,也懶得細想,只知道她的手一點不曾抗拒,甚至緩緩摟上自己背脊,溫暖的體溫透過衣衫侵入血液。

這一刻,萬籁無聲,心裏一派平安喜樂。

不知相擁多久,聽君忽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左右看了看四周,秋亦淡淡垂下眼睑,不解道:

“怎麽?還怕被人看到麽?”

“不是……”聽他這話,聽君臉上微有些窘迫,慢慢問道,“我們就這樣跑出來了,歐陽家那邊怎麽辦?”

“管他怎麽辦。”秋亦說得輕松,“橫豎也不過是想找個人沖沖喜,那府裏頭阿貓阿狗這麽多,不怕他歐陽少爺讨不到媳婦。”

“可我舅舅舅母還在那兒。”聽君越想越覺得不安,“鬧成這樣,歐陽老爺定會找他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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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連你都賣,你還在意他們?”

“……可舅母對我很好的,她還特意拿了體己錢讓我打點下人。”

秋亦聞言就冷哼了一聲:“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看你就是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呢。”

不知該說她傻還是笑她缺心眼,想了想終究是嘆了口氣。

“你不用擔心,這些事我會打點好。”

看他眉頭微擰,臉色異樣,聽君不由一驚,溫言問道:“會不會很令你為難?”

“有什麽難的。”秋亦仍舊握着她的手,淡淡道,“與你嫁人比起來,這事好辦得多。”反正都是推給朱管家處理,他當然毫不在意。

“……那,還是先回城吧?”荒郊野外,難不成要露宿一晚麽?

不料秋亦卻搖了搖頭,忽然用手撐着額,像是頗為難受的樣子。

“暫時不要,我休息一會兒。”

“怎麽了?”

聽君看他表情不正常,忙扶了他在一旁樹下坐了,秋亦靠着樹幹閉目養神,良久沒發一語。

她瞧得心急,可又苦于不懂醫術不會把脈,也看不出他是什麽毛病,只得拿手去探他額頭的溫度。

“我沒事。”

他輕聲解釋,莫名地別開臉看向他處。

聽君外頭打量了半晌,驟然明白過來:“公子……是不會喝酒麽?”

秋亦皺着眉回頭:“酒有什麽會喝不會喝的……我只是酒量不好而已。”

她不禁笑出聲來,後者甚是不悅地移開視線,仍閉了眼倚着樹。聽君見他不說話,也挨着他坐下,河邊靜谧,微風拂動,竟有些像是那時候在紫薇山澗一般。

不知坐了多久,風打在臉上,讓他酒意清醒了不少,秋亦緩緩擡了眼皮,正将起身,肩頭卻覺一沉。他往身側望去,發現聽君頭靠着他右肩,呼吸均勻,竟已然睡着。

想來她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累,秋亦不忍打擾,但思及這郊外更深露重,她又是蒲柳弱質,難免會生出什麽病,便伸手在她胳膊上推了推。

聽君悠悠轉醒,睜眼一見是他,趕緊坐直身子。

“睡得這麽沉?”秋亦微微一笑,“多久沒睡好覺了?”

聽君臉上發燙,不知怎麽回答,正思慮間,忽見他眸色一暗,伸手往自己耳畔而來。

指尖在耳垂下蜻蜓點水般掠過,秋亦收了手,望着她眉頭微皺:

“傷口都泛紅了,誰給你打的耳洞?”

“是舅母……”說話時她不自覺拿手要去碰耳垂,秋亦飛快拉住她,低聲道:“別亂碰。”

她手上一滞,聽話地又放了回去。

“沒上葉梗子,直接就挂耳珰,也難怪會紅成這樣。”他瞧了一會兒,但見那耳飾晶瑩閃光,甚是眼熟,心情不由好了幾分。

“走吧。”

秋亦牽着她手,口氣淡淡。

聽君倒聽得迷糊:“去哪兒?”

“先回城裏頭。”秋亦擡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城牆,“總不能在這裏過夜。”

“哦。”她剛應完這一聲,垂首瞅着自己這一身大紅的嫁衣,驀地有些發愁。

“我……就這麽進去麽?”

秋亦這才側目來打量她,颔首道:“是不該這麽穿。”

“快亥時了,江陵城有宵禁的。”聽君喃喃沉吟,“回城也無處可去啊。”

“不妨事,這邊城牆上沒有守衛,我倒是可以帶你直接繞到客店去。”

如此她放下心來,笑道:“那就好,眼下街上無人,應當也看不見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點着頭,卻自然而然道:“還是換下來為好。”

“呃?”

他語氣平靜:“我看着紮眼。”

聽君驟然語塞,怔了一怔,才笑道:“可我沒有衣裳換。”

“這個好辦。”秋亦笑得平易近人,“穿我的。”

……

這喜服甚是繁瑣,光是褪下來就得解好幾處的衣帶,偏那裏衣也還是大紅的,聽君猶自在樹後窸窸窣窣換了袍子,遲疑着探出頭來。

秋亦坐在樹旁,垂眸摸着那件廣袖的釵钿禮服,看不出神色喜怒。耳邊聽得動靜,他方擡起頭來,看她這身扮相,淡淡一笑:“大了些。”

他今日這衫子衣料不同往日,細膩柔軟,好幾處還滾了金邊,聽君略有些窘迫地拉了拉下擺,盡量讓自己看得自然一些,擡眼時見他手裏還捧着那喜袍,疑道:

“那袍子,有什麽不對麽?”

“也沒什麽。”秋亦不在意道,“料子挺好的,是上等貨。”

尚在琢磨這話裏的意思,他又慢吞吞說了下文。

“到時候,我可能買不起這麽好的緞子。”他似笑非笑朝她道,“你還會穿麽?”

明知今晚他說的話,是帶了幾分醉意,聽君卻仍覺心裏湧上一股酸甜,她咬咬嘴唇,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後者輕笑了一聲,把那喜服放下,起身拉了她在懷,莞爾道:“要進城了,還是和上回一樣……害不害怕?這牆可比杭州城的要高。”

聽君細聲道:“不把我扔下去,我就不怕……”

他揚了揚眉,沒再多言,一把抱了她,繼而道:

“走了。”

身子躍起的一剎那,風便呼嘯着灌進衣衫裏,放眼望去,江陵城內燈火暗淡,街道交通,店前燈籠搖曳。

秋亦落腳的客棧離得并不遠,待那街上巡邏的一隊衙役走過,他才翻身跳到那窗前的樹上,小心開了窗,慢慢進去。

屋裏未曾點燈,漆黑一片,秋亦放下聽君,取了火折子摸索着把桌上的燈點了,四周一下子豁然開朗。

房中幹幹淨淨的,他什麽包袱也沒拿,像是走得十分匆忙一樣。聽君詫異地環顧了一圈兒,那邊秋亦已在椅子上坐下,信手端了茶壺倒茶來吃。

“時候還早,你也累了一天,去床上躺一會兒吧。明日還要趕路回常德。”

聽君望了一眼天色,尚不到子時。

“你呢?你不睡麽?”這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秋亦那茶杯停在嘴邊,戲谑道:“就一張床,我怎麽睡?”

“也、也是……”聽君忙應和。

後者有意無意瞥了瞥她,笑道:“不過,這床也夠大,擠一擠也不是不行。”

手上的汗越積越多,聽君愣愣呆在原地,心卻砰砰跳動,似乎下一瞬就要從嗓子裏冒出來一般。出神之際,沒注意秋亦已靠了過來,等回過神,她才是一驚,不由自主就往後退,小腿碰着那床沿,身子就坐了下去。

“至于嗎,怕成這樣。”秋亦看得發笑,伸手撫上她臉頰,指尖滾燙,燙得令他暗自訝然。

聽君無言以對:“我……”

“好了,去睡吧,我不碰你。”知道她疲倦,秋亦也不再戲弄,斂了笑意,輕聲道,“畢竟,眼下也不是時候。”

驟然想起,他口中提的是秋老爺病逝之事,聽君默然無話,只點了點頭。

滿腦袋的珠玉釵環,壓得後頸酸疼,起初本是丫頭和舅母幫着帶上去的,如今一支一支卸下也十分費功夫。她拆了半天,那發簪卻和發絲纏在了一起,糾結狼狽之間,手上忽然一空,秋亦取了那簪子在手,極輕極輕地,于她發髻上摘了下來。

“多謝公子……”

秋亦身形微怔,随即淡淡糾正她:“往後叫少易罷。”

聽君臉上一紅,這個稱呼一時半會兒适應不了,掙紮了半天才細如蚊蚋地喚道:

“少、少易……”

秋亦搖着頭嘆了口氣,一面把她一頭秀發散下來,一面無奈笑道:

“聽你這說話可吃力的很,日後有我受的了。”

聽君聞之噗嗤一笑,也學着他問道:“後悔了。”

他倒是答得誠懇:“嗯,後悔了。”

取下的朱釵數目不少,屆時也都要還回去的,聽君收到一塊放好,回頭見那桌上還擺着他适才手持地那錦盒,心裏頓生好奇,問道:“你到底送的什麽東西來?”

秋亦漫不經心地捏了她一縷發絲在手:“你既是在意,何不打開來瞧瞧。”

她依言捧過錦盒來,小心翼翼開了蓋子,絲綢的緞子上,一支玉簪靜躺其中。聽君怔了好久,擡起頭去看他,卻見秋亦唇角微微勾起,莞爾一笑。

片刻沉默後,秋亦終是嘆道:“看你這模樣,眼睛都快哭腫了,也不怕的瞎麽?”

聽君忙側過臉抹了抹眼角:“我只是,有些想不到……”

“想不到我找回來這簪子,還是想不到我會來尋你回去?”

他問得很輕,聽君卻聽得明白,半晌後嫣然笑道:“都沒想到。”

“是你自卑慣了。”秋亦略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沒事總愛折騰自己,也不嫌累?”

她低低道:“以後不會了……”

秋亦不以為意地笑笑,在她背上拍了拍,聲音異常柔和:

“睡吧,很晚了。”

她微微颔首,覺察到空氣裏清寒之意,遂也将他的外袍脫了下來:

“夜裏涼……你當心些。”

“嗯。”

秋亦接過那袍子,并沒穿上,只看她上床躺下,騰了被衾來給她蓋好。

大約是神經太過緊繃,一挨着枕頭,聽君已擋不住襲來的倦意,不過多時就沉沉去睡。

秋亦倚在一邊坐着看了她一陣,随後擡手滅了燈,自己只和衣靠在床頭。

江陵城內月明星稀,寂寂人靜初,唯不遠處的歐陽府內還亮着燈火,對歐陽家來說,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次晨,天光乍破,耳邊聞得雞鳴犬吠,聽君睜眼醒來。今日天氣甚好,陽光一早灑了下來,柔軟溫暖,正落了秋亦半身。

她微有些驚訝,沒料得他竟真就這麽靠着睡了一夜,一時不免心裏愧疚。輕手輕腳自床上下來,想喚他去躺一躺,可又怕攪了他好夢,尚猶豫遲疑間,秋亦睫毛一動,緩緩擡起眼皮。

“醒了?”

聽君輕輕一點頭:“你再睡會兒吧?”

“不用,我沒那麽困。”秋亦離了那床邊,起身松活松活筋骨。

“你在這裏等着,我出門一趟。”

“哦。”她習慣性沒有多問,看他拉門出去,自己便就在鏡前梳妝。盤發髻的時候,想了想,還是拿了那只簪子別在腦後。

未隔多時,秋亦就推門進來,手裏卻多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他塞到她手裏,淡淡道:“把你那嫁衣換下來,我在客棧門口等你。”

聽君捧過衫子,也不知他哪裏買來的,因問道:“這就走了麽?”

“不然呢?”

秋亦在門邊伫足:“你難不成還要去和那歐陽二公子問個好麽?”

聽君啼笑皆非地搖頭:“不是。”

“我只是擔心善後的事……”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秋亦甚是輕松地一笑,“有人天生就是來處理這檔子事的。”

江陵城正街以北,那歐陽府邸門口,朱管家沒由來猛打了幾個噴嚏,左右看了一遭,心裏奇怪:怎麽覺得背脊涼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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