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執子之手】
瞬時,聽君便覺耳垂猛然一陣燒紅,偏偏那掌櫃還探個頭過來看,她就愈發手足無措,忙往秋亦身後躲。
瞧他二人這模樣,想來是燕爾新婚,如膠似漆,掌櫃的遂露出一個了然地表情,颔首笑道:“您且等一會兒。”
回頭便去招呼小二過來。
秋亦側目往身後望了望,聽君亦不敢看他,移開視線強自鎮定的盯着別處。他似乎心情甚好,微微一笑,伸手握着她,頗為體貼地問道:
“怎麽,餓了?”
“嗯?……嗯、嗯……”聽君胡亂點着頭。
正巧那小二領了牌子往這邊走,聞得這話,不由笑道:“客官放心,一會兒我便去廚房拿晚飯,兩位是在廳裏吃還是……”
秋亦打斷道:“送到房間裏來。”
“诶,好的!”
“走吧。”他輕聲喚道。
聽君心砰砰直跳,也不敢多想,只任他牽着一步一步往樓上走。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掃眼廳裏的食客,總覺得他們都時不時朝自己睇上來。
用過晚飯。
春夜晚風微暖,客棧窗外生着兩株柳樹,嫩芽初長,隐隐飄着些許白絮。秋亦倚在窗邊靜靜看了會兒,轉身時,但見聽君兩手握着那茶杯出神。
他不禁笑道:“茶都涼了,要不要叫人換一壺?”
聽他說話,聽君才回過神,略有些尴尬地搖頭:“沒事,我也不是很渴……”
秋亦倒沒在意,只把手向她伸出,淡淡道:“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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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君怔了一瞬,雖不知他要做什麽,卻也不自覺将手放在他手心裏,秋亦拉她至跟前。
純白的柳絮在夜裏顯得分外惹眼,迎風而起,飄飄灑灑的,像是下雪一般,聽君忍不住感慨:
“這白絮真是好看,山莊裏也有楊柳,怎就不見有這許多柳絮?”
秋亦自身後攬着她,迎面吹着暖風:“青木山上,也有不少柳樹,我那間屋子一出門便是一排。”
腦中浮現那青翠迷眼的景色,聽君嫣然一笑:“想必那空氣一定很好了。”
仿佛是回憶起往事,他眸中一軟,淡笑道:“說來我娘也格外喜愛楊柳,記得小時候,汴梁的院子裏種了很多,都是她一手照料的。”
喜歡楊柳,想來是想留住什麽人吧……
聽君不禁揣測,倘使秋莫當真不是他生父,那她娘懷念的人,又會是誰呢?
不過如此一來,秋莫倒也讓人嘆息不已,他該有多愛慕那個女子,才會為她做到這般地步啊……
兩人靜靜站了一陣,秋亦撫上她手背,頓感一片冰涼,他往後退了一步,把窗戶關上。
“時候不早了,風也冷得很,別吹了。”
“呃。”方才和他說了一會子話,注意力轉移了些,眼下默默看着那旁邊的一張孤床,聽君沒由來的又開始緊張。
“不、不是還早麽,還沒到子時呢……”
“你平日裏子時才睡?”秋亦輕聲問道,随即又皺眉,“那也太晚了,都做些什麽?”
“唔……早些時候會繡些東西。”聽君垂頭想了片刻,“後來就是,練着讀點書……”
“你這聲音還是不好。”秋亦倒是不給她面子,評價甚是客觀,“說話太慢,音調也奇怪。”
“我有好好練的……”聽君無奈地解釋,“而且,在外頭,我也不常說話……”
“你就該多說一點,老悶着如何習慣?”他說完,又慢吞吞着補了下句,“不過我是不怎麽介意。”
聽君掩了掩嘴,笑出聲:“那你還說?”
秋亦也笑了笑:“不讓說麽?還沒過門呢,就開始嫌我多話了?”
“不是……”
桌上的燈燭輕晃了一下,秋亦低眉看她,良久後,悠悠道:
“幸而秋莫不是我爹爹。”燭光在他眼中明滅閃動,“否則,你就真要等三年了……”
聽君緩緩垂下頭,臉頰被明黃的燈光照得格外嫣紅,清楚能感覺到她不住發抖的手,秋亦沉默了片刻,突然微笑:
“怕成這樣,看樣子,我還是去找掌櫃的再要一間房為好。”
“我……”她喉中一塞,說不出話來,又想讓他留下,卻又有些遲疑。
秋亦耐着性子等了半刻,手緩緩松開她,繼而低頭只在她唇角親了親,淡淡道:
“那你早些睡,我出去了。”
正将轉身,衣袖卻被某人拉住,他有幾分訝然,仍立在原地靜靜等她說話。
“我、我……”聽君臉漲得通紅。
“這麽晚了,掌櫃的他們應該是……睡了,還是莫要去打攪比較好……”
其實掌櫃的睡沒睡,她也不知曉,這說出來的話就像不是自己說的一樣。
聽她支支吾吾好久不成言,秋亦心下好笑,知道她此刻定然徘徊猶豫,故而倒也不說話為難她,只擡掌一揮把那燈滅掉。
眼前驟然一黑,聽君吃了一驚:“這燈……”
她擡腳走了幾步,因尚未适應黑暗,正撞上秋亦,後者不輕不重地扣上她臂膀,帶入懷裏。鼻中盡聞得他身上那淡淡的墨香,聽君有些神情恍惚,耳邊聽他問道:
“現在還害怕嗎?”
她驀地明白過來,頓時滲出絲絲感動:“還好。”
“可這樣……我不就看不見你了?”
“哦。”秋亦不動聲色地側過身,“那我再去把燈點上便是……”
“啊?”聽君手忙腳亂地要去攔他,卻被他反手握住,透過紗窗的淡薄月色裏,他的眸子顯得尤其清澈,正定定的,望着自己……
“少易……”
“若你我今日成親,你會不會……覺得委屈?”秋亦聲音認真,即便她瞧不清他的容貌,但似乎也能想象他此刻的神情。
“不會。”她答得自然,手緊緊拉着他的。
“即便往後粗茶淡飯,也不會麽?”
“不會。”她在黑夜裏對他一笑,“這麽多年來,再苦的日子都熬過了,反而衣來伸手的,我還不習慣。”
“你放心。”秋亦将下巴輕擱在她頭上,“我總不能讓你跟着我吃苦。”
“怎樣都好……”聽君細聲應着,“在你身邊就好。”
“嗯。”
他摸上她發髻,摸到那支溫潤的玉簪,伸手拔了下來,又自懷裏掏出一枚玉佩,取了紅繩系住,放到她手中。
“收好了,這可是聘禮。”
聽君摩挲着手裏的兩物,認出一個是頭上的發簪,而另一個:“這枚玉佩……”
“是我娘生前留下來的。”秋亦淡淡道,“她吩咐過,往後我若是娶妻,須将這個交給她。”
因想起曾經見他手裏端詳過一枚青玉,大約便是這個了。聽君合攏在手,心下無盡歡喜。
秋亦微微笑道:“從現在開始,你可是我的人了。”
聽君擡頭看他:“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嗯,你說。”
“往後……”她咬了咬下唇,赧然道,“不能娶妾。”
秋亦未及多想便道:“行。”
他本也沒有這個打算,但知曉她一直以來都對此事頗有顧慮,眼下這麽應允了,大約也能讓她寬心。
聽君攪着衣帶,忽然低低道:“我這麽說,你可會覺得我太善妒?”
“不會。”他口氣波瀾不驚,“從你回絕君昔時那時起,我就知道了。”
“那是什麽時候?”聽君歪頭正想着,耳畔登然襲來一股溫熱氣息,她身上一僵,剛想避開,耳垂已被他輕輕含住。
這會子大腦一片空白,她擡手去勾他脖子,發現手裏拿着的發簪還無處放,聽君只得把秋亦推開來。
“等等,我先将這玉佩……”
話未說完,腳才擡了一半,倏地卻被他打橫抱了起來,那發簪和玉佩,連着那紅線纏纏繞繞,墜落在床沿……
後半夜,客店外的寒鴉一直叫個不停,其中還夾雜着一點奇怪的聲響。
聽君朦朦胧胧醒過來,支起身子朝窗外看,天色灰黑灰黑的,尚沒亮。那樓下窸窸窣窣的聲音聽得更清晰了,也不知是什麽。
身側的秋亦翻了個身,淡淡問道:
“天還沒亮呢,起這麽早作甚麽?”
心知是自己吵醒了他,聽君內疚地又躺了下去:“沒有,我只是聽到外頭有動靜。”
“喔……”秋亦睡意很濃,“這兒離青木山很近了,明日不用早起,多睡會兒。”
“嗯,好。”
她閉上眼,被衾中,秋亦伸手來碰到她指尖,繼而握在手裏,十指相扣。
睡下後她便睡得很沉了,等睜眼之時,天已大亮,今日沒有陽光,陰沉沉的。
擡眸去看秋亦,他仍舊睡着,青絲散了一枕,早間淡淡的光華打在他側臉,襯得眉目愈發清俊。聽君癡癡瞧了良久,唇角不由一彎,自覺滿足安樂。
正準備再眯一會兒,那樓下隐隐傳來人聲,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秋亦也睡不下去了。
“什麽時候了?”
聽君看那天光估計道:“大約辰時了。”
秋亦擰起眉來,也往窗邊一望:“鬧成這樣,難不成走水了?”
“不會吧……”她撿了衣服披上,下床走到窗前看去。
只見正對着窗下那一棵柳樹旁,挨挨擠擠圍聚多人,人群之中有個衣衫褴褛,披頭散發的老者橫躺着,周遭似乎還有血跡。
“看樣子,昨夜這下頭好像打了一架。”
不知幾時,秋亦已走至她身後,雙手環胸,神色淡漠地瞅着那一窩看熱鬧的。
聽君回過頭:“咱們要不要去瞧瞧?”
“這有什麽好看的。”
“不是,我總覺得……”她颦眉,又再次确認了一眼,“那個人,有幾分像上次在驿站遇到的乞丐。”
秋亦放下手來:“你确定?”
“……太遠了,看不太清,就覺得有些像。”
她說着,又眯眼睛努力看了一會兒,秋亦在她肩上拍了拍:
“別看了,傷眼睛。穿好衣裳,要看下去看就是。”
“好。”
他二人簡單梳洗了一下,遂下樓往院外走去,這時間正逢吃早飯,廳內倒沒幾個人,想來是都瞧熱鬧去了。
從後門步出,迎面就見那人群尚在,秋亦護着聽君,小心撥開人擠到前面,才站定腳,就聽那地上的人哀哀呻/吟。
因得那人散發遮住臉,聽君左右看了,也瞧不明白,只好向旁邊的看客問道:
“這位老人家,為什麽會被打成這樣啊?”
旁人搖了搖頭:“不太清楚,昨兒看他來客棧裏頭行乞,結果被老板轟了出去,就跑到這樹下歇着……興許得罪了誰吧。”
另有人嘆了口氣:“看樣子也就剩一口氣啦,傷得這麽重。”
“是啊。”
……
不好上前仔細查看,聽君左右為難,秋亦倒是不為所動,眼見周圍的人散去不少,也就輕聲喚她:
“走吧,江陵離這兒這麽長的路程,就是用腳也要走一個月,算算時間應該不是他。”
聽君沒有辦法,依言點頭。
兩人從轉過身正将從人群裏出來,只聽身後那人猛然間大喘氣兒。原本還在地上茍延殘喘,這會兒竟掙紮着朝這邊伸出一手。
“等……等等……”
他臉上的亂發依稀顯出相貌,聽君和秋亦相視一眼,低低道:“是他。”
聞得她此言,秋亦臉色微有變化,這才走上前去,撩袍蹲下身。
那人果真傷勢嚴重,一張臉毀了大半,盡數是血,手指骨折彎曲不成形,嘴裏也是十分艱難才能出聲。聽君也要随他蹲下去,不想秋亦卻擡手攔住。
“你別過來,站着就是。”
她怔怔颔首:“好……”
老乞丐雙目圓瞪,望着他的臉看了良久,眸中似有淚光,繼而顫聲道:
“将、将軍!”
秋亦和聽君皆是一愣,他略一沉吟,皺眉問道:“你說什麽?”
老乞丐張着口,半天才道:“将軍在上,屬下來遲……望将軍……恕罪……”
“屬下來遲……”
“請将軍……責罰!”
他說着,跪在地上,不住朝秋亦磕頭。
而秋亦只是擰着眉頭看着,沒法一語。
聽君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秋亦默然點頭,看那人仍舊執着地叩首,地上血跡斑斑,心頭不忍,嘆道:
“你認錯了人,我不是你口中提的什麽将軍。”
那人擡起頭來,認認真真看了他一眼,滿是皺紋的臉頰老淚縱橫,繼而重重往地上一磕。
這一拜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