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秦風無衣】
客店裏的小二将把屍首拖下去的時候,秋亦喚住他,取了些許銀子讓他好好安葬。
至此就再無別的什麽話,只攜了聽君往前廳用飯。
早膳吃得很清淡,一碟腌菜,幾個饅頭,一碗稀粥。饒是如此,秋亦卻吃得很有味道,每一口都細細咀嚼,慢慢品味,眉頭似皺非皺,若有所思的模樣。
聽君見他這般,自然知道他思慮之事,因自己心中也沒底,便不去打攪他。
二人靜靜吃過飯,出了客棧,上馬車又行了一段路,直到前面顯出微陡的山道來,秋亦才拉着聽君下車,付過車夫錢財,徑自沿着那山道往上而行。
山間環境甚好,和傳聞中并不一樣,周遭綠樹成蔭,桃花盛開,紅白顏色重重疊疊,還沒走多久,就見前面半山腰處依稀有人家。
尚未走近,那遠遠地扛着一捆柴禾的少年卻先向這邊瞅了瞅,伫足半晌,他放下那柴,發足就奔來。
“秋大哥!”
秋亦剛擡起頭,便被人撞了個滿懷,待得看清此人,他不由浮起笑意。
“安和。”
安和臉上喜不自禁,大約是太過興奮,圍着他繞了一圈兒,上下打量。
“秋大哥,你怎上回說走就走了?聽娘說你要去家裏讨個說法,可擔心死人。”但看他表情如常,與臨走前無異,也就放下心,笑道:
“現在好了,你既是回來,那一定沒事了?”
“嗯。”秋亦模棱兩可地應着,只問他道,“我師父回山上了麽?”
“你說方老伯?”他撓頭想了想,搖首道,“還沒。”
“哦。”想來還在別處,樂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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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亦倒不曾以外。
“你們那院子我時不時有去打掃過,眼下幹淨着呢,随時都能住。”安和抽抽鼻子,笑道,“就是院子裏那雜草一直沒得空打理。”
秋亦緩緩點頭:“已經很好了,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應該的。”
正說着,餘光瞥到他身後的聽君,安和微愣了一下。
“這位是……”
因聽他問來,聽君臉上一紅,輕聲道:
“我是……”
秋亦波瀾不驚的接口:“是你嫂子。”
“噢!”安和一拍腦門兒,直怪自己反應慢,忙朝着聽君施禮,“嫂子好!”
聽君也回禮欠身笑道:“你好。”
見她如此平易近人,安和頓生好感,倒有些羞澀起來,只對着秋亦道:
“秋大哥,你什麽時候都成家了,怎麽也不捎個信說一聲,我也好準備些賀禮啊!看我現在空着手,多不好意思。”
秋亦聞言,淡淡一笑:“無妨,你嫂子不會在意這些的。”說完,還特意轉頭來問她一聲:
“阿君,你說是麽?”
後者只得點頭:“呃,嗯……”
“那也不能這麽随便啊!”安和思索片刻,“這樣吧,一會兒晚飯就去我家吃,我讓我娘殺只雞來。”
“這……”秋亦遲疑了一瞬,“我們一回來就這麽叨擾,不太好。”
“哪兒的話啊,再說了,你們院子廚房裏眼下也沒什麽新鮮的菜,難不成讓嫂子吃白飯麽?”安和也是個急性子,回身去把自己的柴又背上,“就這麽說定了啊,晚上可一定要來!”
眼見他已風風火火往屋裏走,秋亦無奈搖搖頭。
“走吧。”
他信手握住聽君,柔聲道:“我們回家。”
她緊緊回握,手心溫暖,亦點頭道:“嗯!”
秋亦的房子還在往山上更高之處,離這小村有些遠。如他所說,那院外生了很多樹木,楊柳青竹,還有一池荷花,眼下荷葉才露尖角,岸邊幾只色彩明豔的水禽相依梳洗,風暖花香,醉人心脾。
聽君随着秋亦推門進去,滿目都是竹青色,屋內所有擺設皆是竹制,上頭一點灰塵也沒有,果真是常有人打掃過。
秋亦取了茶爐子出來,打了水放上炭火,灑一把茶葉,便等水沸。
聽君一面環顧四周,一面也挨着他坐下。
“屋子是簡陋了些。”秋亦淡淡道,“好在東西都能用,當然要和山莊比是不能了。”
“我倒覺得這裏挺好的。”她是由衷贊嘆,“像是世外桃源。”
聽得此話,秋亦不由微笑:“你喜歡就好。”
聽君伸手自那光滑的桌面上拂過,輕輕問道:“你在這裏住了七年?”
“那倒沒有。”秋亦把桌上的茶杯拿熱水涮了涮,擺在她面前,“早些時候在山下,後來才搬上來的……我看床上就一套被衾,這山上夜裏寒涼,一會兒再去後院取一床鋪上。”
“嗯。”
兩人相對坐着說了會兒話,不過多時茶就煮好了。他慣來喜清茶,眼下烹的也是香而不濃的綠茶,聽君喝了兩口,唇邊禁不住含笑。
“笑什麽?”
她搖搖頭:“只是想起,從前我爹爹也喜歡喝味道淡的茶水。”
難得聽她說起父母,秋亦略一颔首:“聽你說過,你爹是個文官?”
“是啊,他平日就愛吟詩寫詞,每逢節日總要正正經經擺酒擺宴,一點也不怠慢。”
他聞言輕笑道:“倒是個風雅的人,都寫過什麽詩詞?”
“呃……”聽君低頭琢磨,“隔太久,也想不清了,那時年紀小。”
“寫詩麽……”秋亦閉目抿了口茶,語氣不鹹不淡,“也不知我那個不知名的爹爹會是個怎樣的人。”
聽君一時語塞,偏頭瞧了他一陣,忽笑道:“我想肯定是個厲害的人物。”
“怎麽說?”
她放下茶杯,秀眉一挑:“看你就知道了。”
“哦?”秋亦也忍俊不禁,“你就這麽看得起我?”
她不答反問:“那不然呢?”
……
休息了片刻,一轉眼就是正午,因食材簡單,故而午飯也就馬馬虎虎吃了。這幾日旅途勞頓,故而太陽一出,那倦意便襲了上來。
雖是午覺,可也擔心自己床上被衾太薄,秋亦遂特意繞去後院小倉庫裏尋了一床被衾。被面有些舊,以前一個人住,并沒多蓋過被子,此時也是為了顧及聽君,他才翻的這件出來。
走之前正巧初冬,幸而褥子還是墊的厚的。
聽君把那被衾抖了抖,正将鋪上去,不想卻自裏頭掉出一物,她低頭一看,地上躺着的是一個青白相間的香囊。聽君方彎腰拾于手中,香囊上繡着青梅,針腳細密,繡工也很精致,她不由怔住。
“少易,這香囊,可是你的……”
聽她問來,秋亦才擡眼看去,皺眉想了許久,似有幾分印象。
“好像是我娘留下來的。”
“哦。”聞言,她松了口氣,又翻到背面,卻瞧得那一側繡着一排小字,禁不住道:
“上頭還有字?”
“是麽?”他之前并未注意過,“寫的什麽?”
文字繡得很細,放到日頭下勉強才能看清。
“唔,好像是詩經裏頭的句子。”
秋亦道:“說來我聽聽。”
只見香囊之上整整齊齊地繡着那詩經的前兩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靜靜聽她念完,秋亦眉峰越皺越緊。默然良久,聽君遲疑着低聲喚他:
“少易?”
他卻驀地話鋒一轉:“我給你的那枚玉佩,你可還帶着?”
不明他此言何意,聽君只緩緩應答:“一直帶在身上的。”
“拿出來我看。”
“哦。”她忙從懷中摸出那塊青玉放在他手裏,玉身還殘留着她的體溫,暖暖滲于掌心。秋亦一言未語,指尖在那玉上細細撫摸,忽而一滞,遞到她眼前。
“你來看。”
聽君滿腹疑慮地湊上前,循着他食指下瞧去,在那玉佩正中的紋路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亦刻着兩個字:無衣。
這塊玉是她娘親生前的,而那香囊亦是如此,如此說來,這幾句話莫非是有什麽含義?
秋亦悠悠站起身,喃喃道:“秦風無衣……”
“也許,你生父當年上過戰場。這些話正是他走後,你娘繡下的。”聽君猶自揣測,“也怪不得,他遲遲不曾來尋你們……”大約已是戰死沙場了吧。後半句話她不敢妄言。
“若是這樣,為何娘從不願和我提起?”秋亦颦眉輕嘆,百思難解,“我只怕那個人,會有什麽不能被提起的理由。”
窗外梢頭,鳥雀撲騰騰腦出聲響。
聽君驟然一怔,心下也登時莫名不安:
“凡事也需往好處想……”
她寬慰着笑了笑:“現在一切都只是猜測,咱們還是莫要杞人憂天了。”
秋亦眉頭微展,伸手輕擁着她,熟悉的溫度不自覺就讓心境沉浸下來。
他閉眼,嘆了口氣:“說的是啊……”
晚上是去安和家中吃的飯,安和娘與他倒是一般熱情,飯間噓寒問暖,一會兒問她是哪裏人,一會兒又問住不住得習慣,盡管家中并不富裕,卻也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
這般的溫馨氣氛,令聽君心裏既感動又歡喜。以往總認為青木山是個荒涼之地,如今見了,平白覺得安逸喜樂,倒想一直住下去了。
只是,秋亦從始至終都沒怎麽開口說話,飯菜也未動多少。
看他神色清淡如水,想是還在為香囊的事傷神,聽君心下無法,只得盛了碗湯,輕推到他手邊,細聲道:
“好歹吃一點吧?”
“嗯?”秋亦似是才回神,偏頭碰到湯碗,方看向她,“不必管我,你吃好就好。”
聽君撫上他胳膊,擡眼瞅了瞅那邊還在喋喋不休的安和娘,苦笑道:
“人家做了這麽多菜,你若是不吃,豈非負了她的好意?”
“……”秋亦微微嘆氣,這才拿了勺子去舀湯,剛送到唇邊,他驀地又停住,低低向聽君道: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揚州聽過一段說書?”
“說書?”她垂眸想了半刻,不太确定道,“是講靖康的那一段?”
“嗯。”秋亦把勺子又放了回去,略一沉吟,“我記得當時說書人提起了一個人。”
聽君訝然出口:“何無衣?!”
秋亦淡淡颔首:“那個乞丐今日可是喚我将軍?”
“……你是說……”
“我瞎猜的而已。”不等她道出口,秋亦就波瀾不驚的打斷。
聽君望了一眼離不遠的安和,一瞬明白過來,遂也不再談這事,只安靜吃飯。
入夜不久,他們便告辭返回竹屋。
時候一晚,山上的溫度便降了下來,加之竹子偏涼,卧房內難免有些微寒。
秋亦仍親手煮了茶,倒上一杯給她暖手,自己只在桌前坐了,默默端詳那枚玉佩和香囊上的文字。
聽君坐在銅鏡前卸釵環,從鏡中看得他眉目,不由問道:
“要去揚州一趟麽?”
“去是一定要去的。”秋亦輕嘆了口氣,摁着眉心,“不過此次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還是留在山上。”
聽君當即回頭瞧他:“為何?”
秋亦起身,走到她背後,伸手撩起她一縷秀發,沉默良久:
“才從常德過來,我看你也累得很了,不宜再走遠路。”
聽君握着他的手,緊了緊:
“我不打緊的,何況……你也沒必要這麽急。我們可以休整一個月再去也不遲啊。”
“你去作甚麽?”秋亦不以為然地搖頭,“這事本與你無關,犯不着為我受累。”
“……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麽?”聽君靠在他身上,悠悠擡眸,“你一個人去,我也不放心,就讓我去吧……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還不如跟着你。”
她言語溫柔真摯,秋亦不由心頭一軟,因想着留她孤身在此,似乎也有不妥之處,再三考慮後,還是應允下來。
自那日後不久,便是寒食清明兩個節日,案例當掃墓祭祖。
秋亦母親的墓就在竹屋後的小山丘上,兩人買了祭奠物件,在墳前拜了天地,算是補上那尚未禮成的親事。
直到四月中旬,天氣漸漸熱起來,他們方才收拾行禮,往揚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