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将軍百戰】
時候偏傍晚,西湖邊小茅屋內,秦書語速極快,說得那是唾沫星子飛濺,把何無衣當年累累戰績一徑道畢,又加上自己說書的功夫言語修飾,簡直比聽評書還精彩。
秋亦只靠在一邊,也不打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在這時,院子門被人輕輕推開,腳步聲聽得甚是耳熟,他回過頭正見聽君挎着籃子往這邊走來。
她低頭望着地上的路,神情仿佛帶了些異樣。
“怎麽去了這麽久?”
秋亦拉着她到跟前,聽君把手上買的酒菜一一擺開,不自然的笑了笑。
“沒什麽……人太多,等了……等了一陣。”
“哦。”秋亦未再問下去,只輕輕扶了她手,淡淡道,“那就坐下歇歇。”
“嗯。”
秦書看這滿桌子的菜,和濃香撲鼻的酒,不由歉疚道:
“老夫慚愧,少将軍難得來,卻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反而要少将軍破費……”
“哪裏的話。”秋亦不以為意地一笑,“秦先生既是爹爹的舊部,倫理也算長輩了,素來沒有麻煩長輩的道理。”
秦書聞言,澀然笑着搖頭嘆氣不語。
聽君替他二人斟上酒,因知秋亦酒量不好,悄悄給他少了些分量。
秋亦倒沒注意,輕抿了一口,忽而問道:
“不知秦先生當年在爹爹手下是任何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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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丢人啊……”秦書放下酒杯,大約是酒水緣故,臉色有些紅潤,他笑道,“老朽多年為軍師祭酒,因身體孱弱,半點武藝也沒有,否則也不會做不到中軍師之位……将軍可沒少為這事斥責我。”
秋亦猶豫了半晌:“我倒是有些事,想問一下先生。”
秦書遂斂容正色,端正而坐:“好,你問吧。”
他捏着酒杯眉頭微皺,遲疑着開口:“聽人說,爹爹他……生前流連青樓,目中無人,作風很是不佳,可是真的?”
秦書竟不知他要問的是這個,愣了一會兒,随即大笑。
“世人之言何無不此?得勢時腆着臉巴結,失勢時恨不得也去踩上兩腳,人心隔肚皮啊,少将軍可聽過‘牆倒衆人推’這個詞?”
秋亦微松了口氣:“這麽說來,只是旁人胡亂傳的謠言?”
“唔……”秦書将眉一擰,“倒也不能這麽說。”
“将軍的性子不羁慣了,若非礙于恩師韓世忠韓太保之面,他只怕還不會入這官場。”
“爹爹是不喜官場的勾心鬥角,以權謀私?”
“差不多吧。”不知是否是想起往事來,秦書面上含笑,“将軍大半時間都耗在戰場上,就是班師回朝,寧可待在那秦樓楚館也不願歸家,老說看着那些說話兒含沙射影,旁敲側擊的老頭子,自己會忍不住上去揍人,還不如在青樓的好。
“不過,瞧着你……我倒也明白一點。”
秋亦颦眉不解。
秦書想了想,喃喃道:“說不準,将軍當初是因得你娘才老往青樓跑的……”
秋亦不禁問道:“爹爹他……不曾娶過別的妻妾麽?”
秦書聽之便笑:“就将軍那性子,誰肯嫁給他啊?別看他官階不小,發起脾氣來,連聖上都要畏懼幾分。”
似乎能夠想到那畫面,秋亦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自己的父親,卻也是這樣一個人。
起初得知此事,他心裏一直無法說服自己,怎麽也想不到那個聲名狼藉的何無衣會是娘日思夜想的人。甚至在想,倘使他真是自己的父親,他又該如何自持?
可如今聽得他的事跡,且不說秦書是否有誇大其詞的嫌疑,單聽他這性格脾氣就覺得很是喜歡,至少比起秋莫來令他更覺親近許多。想來他若還在世,定能與自己十分投緣的吧……
思及如此,秋亦忽而想起一事來。
“眼下百姓中流傳着,何無衣是因出言不遜才被聖上斬首的。當真有這事?”
不料他一提及這話,秦書臉色驟變,那捏着竹筷的手微微發抖,連下巴的胡須都輕顫起來。
“奸佞當道,若是鐵了心要除掉你,什麽理由借口是找不出來的?”
聽君和秋亦相望一眼,訝然問道:“敢問,先生指的奸臣是……”
“哎——”秦書擺首嘆了口氣,“那人你們定然也知曉,便是欽宗宣和年間的右丞李士美。
要論起人品,他比将軍還惡劣,偏生這人油嘴滑舌,相貌又文雅俊朗,靠踢得一手好蹴鞠爬上高位。”
“李士美?”秋亦眉峰一擰,“記得他是北朝主投降一派的。”
“是啊。”秦書冷冷一哼,“這厮關說話那語氣腔調便陰陽怪氣,莫名其妙。別說将軍,連我都厭煩他得緊。
說來倒也便宜他,五年前據說死在桂州,沒能讓咱們手刃這奸賊,實為憾事!”
“何家……”秋亦喉中一哽,“是被滿門抄斬的?”
“……”秦書垂眸看着那酒杯中蕩漾的酒水,良久良久才颔首點頭,“不止将軍一家,連我等也都受到牽連,将軍一手扶持的水師提督景洪是遭遇最慘的,被莫名株了三族,但好在還留了個後……那時知道何家男丁盡數被斬,又不知将軍還有你,我與長史阮唯聯名上書,朝中卻無一人響應……”
秋亦聲音一沉:“爹爹在朝廷裏,這麽不受待見?”
“也都怪将軍随信慣了,當年他要是稍稍服些軟,不至于得罪這麽多的人。”秦書沉吟片刻,有些理解地點點頭,“也難怪他未曾告訴我們有後,只怕也是擔心你和你娘!”
秋亦微愣一瞬,繼而默默颔首。
“哎,時隔這麽多年了。”秦書悵然而嗟嘆,“那些日子就好像昨日一般,歷歷在目啊。你是沒見過,何為樹倒猢狲散……
聖旨還沒下來,幾個中尉和都尉就自帶兵馬投靠旁人去了,那時将軍府裏何其慘淡。我就見将軍一人坐在那椅子上,一個人,一言不發地喝着酒。
他手下就剩我們些許人還跟着,便把我們都叫道跟前來,一人發了銀兩,打發着走。”
說到此處,他淚眼迷蒙,哽咽難言:“将軍對我們有知遇之恩,旁人不了解他,我還不能了解麽……”
聽君也聽得傷感,又靜靜給他倒上酒,輕聲問道:
“所以先生後來,才到此地說書了麽?”
“那倒不是。我是四年前才來揚州的。”秦書拿着袖子擦擦眼角,若無其事地又擡起頭來,“将軍死後,我和左右将軍還有副将等人一直在汴梁,金兵攻城後官家逃到這南邊來,我們才又一路相随到臨安。
只可惜,我是個文官,派不上用場,雖是換了皇帝,其餘的人皆未受到重用。大家念及将軍含冤而死,也都不願意再在官場上待下去,後來就各奔東西了。”
秋亦若有所思:“那你們可還有往來?”
“有的。”秦書點頭,“有時候阮唯和曲無名還會來揚州看看我,他們幾人有手藝,混得比我好,時不時會接濟我一下。剩下的就都是偶爾傳個書信……哦,對了。”
他一本正經地看着秋亦:“尋得少将軍,這可是大事,我晚些時候要傳書給他們知曉才是。”
“先生客氣了。”秋亦起身拱手道,“我此番來,只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身份。并無他想。”
“這個我自然知道。”秦書笑着扶他坐下,“你莫擔心,眼下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不過大家都曾受将軍恩惠,讓他們來見見你也是應該的。”
秋亦本就是個怕麻煩的人,原打算繼續推脫,聽他已這般言語只得又将話咽了回去。
酒過三巡,天色近黃昏,四下裏已有些暗,秋亦攜着聽君作揖告辭。
因想着他所住之地偏遠,怕夜間晚了他二人不好走路,秦書也并不挽留,只向秋亦要了客棧的名字,目送其離開。
外頭夜色尚淺,西湖湖水卻被遠處燈火映得波光粼粼,一片粲然奪目。
将出院門,秋亦才想起什麽事來,淡笑道:
“今天倒是喝了不少,怎未覺得不适,莫非我酒量變好了?”
聽君沒答話,只掩着嘴輕笑。
“你笑什麽?”
她搖了搖頭:“你可知我每回都給你少斟了半杯?”
秋亦聞言有些啼笑皆非:“這麽卑鄙,那豈不是很對不起秦先生。”
“會麽?我瞧他喝得很開心呢。”
沒走多久,前面一棵柳樹下,正見一人半倚着書雙手環胸兩眼淡漠地朝此處看來。
幾乎是同時,聽君和秋亦皆望向他眼神,腳步驀地停滞。
昔時自那樹上離了身子,往前走了幾步,視線落在袖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卻一點變化也沒有。
反而彎了唇,笑問道:“……你還真是嫁給他了?”
不等聽君開口,秋亦已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後,口氣陰冷,分明是不悅:
“你如何又在這兒?”
“我還想問你們怎麽在這兒呢。”他冷笑一聲,“感情揚州城還是你的地盤,不讓人來是不是?”
秋亦挑了挑眉:“既是偶然相逢,你何必多此一舉跟到這裏來?”
“我樂意不行?”昔時咬了咬牙,擡眼去瞧聽君,後者目光與他相對,怔怔看了半晌,他終是不甘道:
“你秋亦不是才死了爹麽?三年的孝不守了?”
秋亦淡淡笑道:“讓你失望了,我爹不是秋家老爺。”
昔時氣急敗壞:“胡說八道,不是他還能是誰?你為了……為了和她……連自己爹都不認了?!”
“愛信不信。”秋亦拉着聽君就道,“我們走。”
“等等!”昔時不依不饒地攔上手,明明知曉了答案卻猶不死心,“就算是這樣,可喜酒呢?秋家,不……青木山那邊,我也沒聽聞有人辦酒宴,更沒聽聞娶妻之事。便是你們不願張揚,那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
秋亦冷笑:“我二人成親,唯拜天地拜雙親,請不請旁人,辦不辦酒宴,又如何?”
“你!……”這會兒昔時把手偏向聽君,話是對她說的,“連親都沒好好成,這種人,你都嫁他?!他有什麽好的,值得你這樣!”
不欲聽他說下去,秋亦轉了步子,拽着她腳下生風,沿着西湖就往回走。
昔時還呆在原地,夜色裏那身影很快就模糊不清,他手握成拳,狠狠往樹上一砸,罵道:
“我還真是見了鬼了!這樣的人都有!”
回到客棧的時候,時間已不早了。
窗外的風吹得呼呼作響。
因怕方才昔時之事,他還耿耿于懷,聽君不知該說什麽,于是背過身去鋪床。其實床上的被子她早間已鋪好,但又不知和他相對坐着怎麽開口,只好尋了這麽個法子,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尴尬。
秋亦在桌邊坐了,手邊沒有放茶,就靜靜坐在那兒,一句話也沒有說話。
這樣的氣氛令她愈發不安起來,聽君輕咽了口唾沫,仍固執地在理被角,把那細小之處撫平又撫一遍,如此這般過了一盞茶功夫,才聽秋亦無奈地嘆了口氣:
“照你這麽理下去,被角都要被你摸出毛邊來了……”
聞言聽君手上一抖,放下被衾來,低着頭依然背對他。
秋亦捏了捏眉心,柔聲喚她:“過來,坐下。”
“哦……”
她聽話地轉身,挪着挪着在他跟前緩緩落座。
秋亦悠悠伸出手來,撫上她臉頰,皺着眉盯了許久。
聽君心頭一顫,正擔心他會否在生氣,不想只聽秋亦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怎麽就是……吃不胖呢。”
“呃?”
他莞爾笑道:“你太瘦了,再這麽瘦下去,怎麽給我何家傳宗接代?”
聽君羞得滿臉通紅,直把他手拿開,支支吾吾好久:
“怎麽倒聽起秦先生的話,胡說起來。”
“這如何是胡說?”秋亦微微搖頭,正經道,“我何家既只剩我一人,往後興人丁之事自然全靠你。”
他話鋒突然一轉:“說來,昔時的話,有一句也不無道理。”
聽君愣了愣,忙将方才二人對話細細回想了一遍,卻是無果:
“什麽話?”
“這親是不該成得這麽草率。”秋亦輕握了她的手,“等回去,我們再好好成個親,你看如何?”
聽君嫣然一笑,心裏自是感動:“不是說覺得人多了,很麻煩麽?”
“這不一樣。”他慢吞吞的解釋,“我還不曾看你穿過嫁衣。”
聽君愈發不解:“上回在歐陽家那不是?”
“自然不是。”秋亦低低道,“那不是為我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