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無定之骨】
春困秋乏。
由于氣候漸漸轉暖,聽君和秋亦早上也醒得越來越遲。
在城裏又住了日子。
這天剛起床,聽君她便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在西湖邊吹了風。本欲吃些熱乎的東西,想着等下午日頭出來就能好。
不料早飯擺上來自己卻一點沒有胃口,捧着一碗粥慢慢吃了半晌才只吃了一半。
秋亦皺着眉實在看不下去,伸手在她額上撫了撫。
“臉色這麽難看,莫不是病了?”
“……有嗎。”聽君也不自覺去摸額頭,倒沒覺得發燙,“應該不是風寒吧。”
秋亦神色肅然:“夜裏睡不好麽?昨夜聽你很晚才入眠。”
聞言她不由有些臉紅:“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吵到我倒是沒什麽要緊的。”秋亦取了她手腕來,把了把脈,終是搖頭道,“一會兒去城裏看看大夫。”
聽君忙抽手回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用了……”
“橫豎來也來了,就當是出門逛逛。”他語氣雖平常,卻是不容反駁。
眼見他都這麽說了,聽君也沒辦法,只得依言應下。
昨日一場雨,把揚州的街道洗得幹幹淨淨,才過了辰時,太陽就自雲裏顯現而出,帶着淡淡暖意的陽光落滿房舍,雖是刺目,卻不灼熱,只這麽照着便覺得渾身舒暢。
路上的行人比起前些天要多上許多,大約是起早買賣東西的,亦或是出城趕集,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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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亦向小二打聽了靠譜的幾個藥堂的位置,繼而與聽君慢慢行于城內道上,時不時瞧瞧兩旁的鋪子。
沒隔多久,前面正一條小河流淌而過,他二人便沿着石橋往前走。
正到橋中央,不想一個背着行禮的書生因趕路匆忙,沒留神撞上聽君胳膊,他倒是唬了一跳連忙作揖道歉。
“沒事……”
聽君揉了揉臂膀,知道并無大礙,遂笑着欠了欠身示意他不必介懷。
正擡眼時,那書生背後忽走過一個身披蓑衣頭帶鬥笠之人,視線一斜不偏不倚和她對上,聽君微微一愣,只覺得這眼神十分熟悉,可一時半刻又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
仿佛也是在這樣一個橋頭,也是和秋亦一起,就發生在不久前的事情……
不過那是誰呢?
書生早已走遠,她卻還立在原地。
秋亦順着她目光瞧去,對面除了來去的行人沒什麽異樣之處。
“怎麽了?”
聽得他的聲音,聽君才回神過來,秀眉一蹙,默默搖頭:
“沒什麽……剛剛好像看見一個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
秋亦接着問她:“是什麽人?”
“……我不太記得了。”
聽君擰着眉,猶自在記憶中搜索。
“既然不記得,想來不會是什麽重要的人。”秋亦不以為意道,只擡手撫上她的肩頭适才被撞傷的地方,小心攬着她到自己另一側。
“走吧。”
聽君心不在焉地應着:“嗯……”
從橋上下來,兩人還沒走多遠,就聽那前頭傳出一聲凄厲慘叫,巷子左側一家小藥房裏,一個身着灰布外衫的壯實男子踉踉跄跄的跑了出來,因得太過害怕,腳上一拐就摔倒在地。
只見他袖口上挽,光着膀子,手肘上還挂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蜈蚣。他偏頭看到那蟲,吓得嘴唇發白,慌忙拿手彈開,随即指着那藥堂就破口大罵:
“什麽神醫啊!簡直不可理喻,我看是庸醫……是……是草菅人命的兇、兇手!”
鬧得嚴重,倒不知是哪個大夫胡亂用藥,聽君正奇怪地探頭往藥堂裏頭看去,那其中卻有人也慢條斯理地踱步而出。
“哎,看你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只蜈蚣都能把你吓成這樣。小娃娃沒見識,以毒攻毒的道理懂不懂?”
“什、什麽以毒攻毒!”那男子捂着傷處,似乎還心有餘悸,“我不過就砍柴劃傷了手,找你開些傷藥,你這老頭兒卻胡說八道一通,非說我是中了啥蛇毒。我看……你是故意這麽說,想來騙錢的吧?!”
“啧啧啧……”
那老者走到陽光底下,這會兒聽君和秋亦才看清他相貌,但見其瘦削的臉上遍布皺紋,一道深深的疤痕從右眼而過,另一只眼微微眯着,似笑非笑,手裏還捏着只活蹦亂跳的蜈蚣。
“這小娃兒沒良心,天底下也就老夫看得出你身中劇毒。若非今兒你來找我,等你回去,不出三日就該你媳婦兒給你收屍啦!”
聽君驟然怔住,輕輕拉了秋亦,低聲道:“這位不是咱們在杭州城中遇上的……獨眼大夫麽?”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不知是不是聽到聽君所言,那獨眼神醫轉過頭來看着他們,皺着眉細細打量了一番,忽然展顏朗笑道:
“來來來,你這小子不信,大可問那邊的姑娘。
她半年前還是個啞巴,我給她治過之後,你瞧她現在,這不是好端端的能說話了麽?”
男子聞之一呆,轉頭去看聽君,讷讷問道:“……大姑娘,這、這老頭子說的……當真?”
聽君略帶尴尬地點頭一笑,正待要說話,身側的秋亦便猶疑地望過來:
“是不是他開的方子還說不準呢。”
聽君抿唇含笑微微搖頭:“這個我知曉的,雖算不上十分确定,但自打服了他開的方子,将開口前似有些奇怪的反應……無論如何,我們也都該謝謝他的。”
秋亦無可奈何:“好吧,随你了……”
她在袖下悄悄握着他的手,繼而對那男子點頭道:
“我從前,的确是因為一些變故不能說話了……半年前這位大夫給我瞧過病……”
話還沒說話,那老頭兒就插口打斷:
“吶吶吶,聽見了吧?我當初在臨安混的時候,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真的假的……”男子半信半疑。
獨眼老頭兒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把那蜈蚣往前送了送,走了幾步:
“來,我這兒還有一只,你那毒尚未清完呢,再來一次吧?”
一聽他這話,男子哪裏還繼續思索,爬起來拔腿就跑,獨眼老頭兒目瞪口呆,忙上去追了一段路,跺腳氣道:
“傻小子跑什麽呀!老夫又不會吃了你!……還沒給錢呢!”
“……沒教養的家夥。”
他念念叨叨的背着手走回來,盯着地上的蜈蚣殘害嘆了口氣,朝聽君仰首道:
“你們既然來了,就進去坐坐罷,正好我也瞧瞧你這嗓子恢複得如何。”
她點點頭,繼而看着秋亦,微微一笑。
後者亦拿她沒有辦法,只得輕嘆一聲跟着那老頭兒往藥堂裏走。
這醫館和他在杭州時候的那一間一樣,狹窄陰暗,櫃臺旁邊蹲着個小藥童在搗藥,仍舊是上回的那個。
獨眼老頭兒端了長凳讓聽君坐下。
“來,張嘴我看看。”
“唔……”
大約是眼神不太好,他眯着眼睛看了許久,才道:“咽喉還有些紅,怪不得你說話這麽啞。從前給你開的方子還在吃麽?”
聽君搖了搖頭:“沒吃了。”
“一會兒我給你寫個調理的方子,吃個個把月,聲音就會正常起來。”他言罷,正準備喚小童拿紙筆,秋亦卻在旁提醒道:
“她近日因說身子不适,你再給她把把脈吧。”
“哦?”獨眼老頭兒轉過身來,“行,把手伸出來。”
聽君只好将袖擺拉了拉,小心遞過去。
那老頭兒搭上兩指,習慣性地捏着白須揉搓,搓了一會兒驀地就停了下來,擡眼望了望秋亦,笑着撤了手。
“夫人這月的月事遲了多久?”
“我……”聽君被他問得一陣失神,等反應過來時,臉上卻是一片通紅,她垂下頭,小聲道,“快有大半個月了……”
獨眼老頭兒笑着颔首:“那就錯不了了。”他起身,走到櫃臺前取了筆墨,話卻是對着秋亦說的:
“想不到你這麽個暴脾氣的小子還能娶得這麽個好性子的姑娘。”
秋亦眉間一皺:“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有福氣啊!”這老頭兒倒是面不改色,依然笑嘻嘻的,“上回見你倆來,沒算到你們能成一對兒,這下連娃娃都有了,你也快當爹了,還不對你媳婦兒好一些?”
“呃?”秋亦愣了一瞬,眉頭展開,轉眼便看向聽君,唇角禁不住有些抽動。
“他……他說的是真的?”
手背被他握得很緊,緊得略微發疼,聽君羞怯着不敢去瞧他,只把臉別向他處,赧然一笑。
秋亦定定看她,卻并不說話,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掩不住。
此時陽春梅月中,江都城裏的街道,暖暖日光淡染,清暖人心,便連那相貌醜陋的獨目老頭也格外順眼起來。
這會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當然不會是最後一個。
至少他是這麽想的。
正午是特意去揚州城內最大的酒樓吃的飯。
因聽那大夫說孩子才懷上,無論如何她身子單薄,都該好好補一補,秋亦便很不客氣的要了一桌子的菜,看得聽君瞠目結舌。
對此,他倒是漫不經心地喝茶,放下話來:
“不着急,慢慢吃。”
補成這樣,也不知會不會太過了……
聽君一口一口當真是慢悠悠的吃着,似乎能預料得到剩下幾個月自己的狀況會有多慘烈。偏生這個時候,秋亦又極其認真的補充了下一句:
“就是不為自己想想,好歹也為孩子着想。你總不想他一出生體質便随你一般孱弱罷?”
聽了這話,聽君啞然無語,只得認命地低頭猛吃。
這一頓吃得她心焦不已,直到正午都過了,才被秋亦扶着小心翼翼往客棧走。
心裏卻不住苦笑。
這是把自己前半輩子的飯都吃了吧……應該……
走到客店門口時,店小二正靠在門邊往外打望,一見秋亦二人忙不疊跑上來。
“哎喲客官,您可算是回來了!”
秋亦聽着奇怪:“怎麽?”
小二一面領他進去,一面笑道:“有幾個客人今早您前腳剛走,他們就來了,一直等到現在呢。”
“客人,說來歷了麽?”他雖是這麽問,卻早猜到了幾分。
說話間已步入客棧大廳,前面不遠處,一方桌前正坐了三四人,其中便有那說書人秦書。一見這邊的秋亦,秦書率先站起身,剩下數人見他這般也都紛紛往此處看來。
“少!……”剛喊了一個字,他便覺得不妥,只笑着迎上前。
秋亦淡淡掃了他一眼,颔首道:“秦先生。”
秦書身後站有三人,一人身長七尺五寸,頭戴綸巾,丹鳳眼,笑容和藹,書生相;另一人身長八尺,濃眉細眼,虎體熊腰,露在外的手背和手腕上隐隐看得有傷,顯然是曾上過戰場殺敵之人;剩下一人不過七尺,圓眼細眉,身形小巧,看上去格外精神。
“這幾位是……”
他話一出口,那壯漢就冷聲打斷:“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委屈少……公子,借公子客房一用。”
秋亦偏頭瞅了一下聽君,似是寬慰的拍了拍她手背,既而淡笑道:“好。”
進了屋內,那矮小男子先謹慎鎖好門窗,然後便與餘下幾人相視一眼,皆行禮跪于地上。
秋亦和聽君皆是怔忡。
“幾位……”
“少将軍不必多言!”秦書雙目含淚,抱拳朝他拱手,“當年将軍之死,是我等無能,遠在他處,無法為将軍進言。之後又背信棄義,随官家南下,連他的屍骨都不能帶走,亂葬于京兆府城郊。
我幾人心中有愧,拜不了将軍,只能對您叩首已求将軍原諒,但求少将軍不要見怪。”
他話音剛落,四人便齊刷刷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秋亦生平是最見不得人下跪的,早是頭疼不已,忙将他四人扶起來。
“其實幾位不必如此。既然有心知愧,想必爹爹他也不是這麽個斤斤計較之人。”
秦書被他扶着起身,淚流滿面:
“多謝少将軍原諒……”
衆人感慨一番,又相互抹了淚,待得情緒穩定下來,秦書方才向秋亦介紹道:
“少将軍,這幾位就是前些日子,我向你提到過的将軍手下的長史阮唯,校尉曲無名與朗将王随安。”
秋亦一一見過問好。
除了秦書外,便是曲無名瞧上去頗為年長一些,但雖是如此,那體魄倒還是健壯的很。大約是初見秋亦,仿佛再見何無衣,眼裏竟一直含有淚花,可又礙于臉面,忍着不落下來:
“少将軍和将軍年輕之時像得很啊……”
秦書聽罷,也回頭來笑道:“我說得不錯吧?他看上去可比将軍靠譜得多啊!”
幾人都有些激動,寒暄了數言,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因怕聽君太過勞累,秋亦本想開口,可見他等人這般模樣又有些不忍。
但聽那唠唠叨叨地談了半日,他驀地想起一個多月前在衡州小鎮上遇到的那個乞丐。如今思及他當時之言,只怕也和爹爹有什麽關系。
秋亦斟酌片刻,方将此人之事說與秦書等人知曉。
“老乞丐?”
王随安皺着眉沉吟:“年紀有多大?”
聽君在一旁輕聲道:“大約五十。”
“噢。”阮唯肯定地打了個響指,“定是莫不說那厮!”
“莫不說?”秋亦問道,“他是何人?”
“是個小人。不提也罷。”曲無名冷哼一聲,“當初就是因為他,将軍的屍首才被草草扔在郊外。這小子膽子小,沒心沒肺的,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他從流民堆裏救出來……偏偏将軍遇了難,他倒是跑的比誰都快!诶!”
“算了算了。”阮唯将手一揮,“他落到這種地步,也是自身造化,往事就別再提了。”
“說的是。”秦書肅然颔首,話鋒一轉,望向秋亦。
“其實,不瞞少将軍……我們千裏迢迢趕來,倒是有一事想麻煩您。”
秋亦隐隐感到一絲不安,颦眉道:
“何事?”
“将軍的屍骨還在京兆府,我們想……也該去把他的屍首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