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浴室的燈還亮着。宋程仰站在門口關了浴霸,房間內的光線就恢複成一種冷調的朦胧的白。他拿起洗漱臺上那個小小的遙控,稍研究了一下,關掉了那個還在震個不停的蠢斃了的按摩棒。

宋程仰握着那玩意兒的根部,把它拿起來,端詳着它表面那層晶瑩的光。

——真想把它扔了。

宋程仰難得在心裏醞釀了幾句髒話,他一句也沒真的說出口。他清理着浴室,擦了洗漱臺,拖了地板,甚至還給那玩意兒消了毒。

做這事兒時,他已對着那根雞巴窮盡了自己有生以來習得的全部污言穢語。

寧清辰的背包還挂在門板後的挂鈎上。宋程仰耗到只剩發呆時,寧清辰仍然沒有醒。他把寧清辰的包取了下來,準備幫他放到客廳。

随手塞在側兜的手機忽然開始響。第一遍,宋程仰沒有管;第二遍,他拿出來看,看到聯系人是周玺;第三遍,他拿着手機跑到卧室門口的那一剎,斷掉了。

周玺發了短信:[老大,你真不來看看叔叔嗎?]

“翌日早上,我醒了,他迷迷糊糊睡在我旁邊。我們倆中間大概還能睡下一個半人,我不敢靠他太近。睜眼看着天花板時,我在腦子裏盤算晚上打地鋪的事。

“星期六,他的鬧鐘在七點半響了。思忖片刻,我決定幫他按掉。我的手橫過他的腦袋,他閉着眼,忽然擡手摸住我的手腕,熱乎乎的,甚至有點燙。我不安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發燒了,半夢半醒時,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捂着肚子。他出了很多汗,可是不哭也不鬧。

“一整天,我都在照顧他。他變得少言寡語。我們的房子因此變得很安靜。他沒有胃口,我就和他一起不吃飯。到了下午,他逐漸恢複了些體力,吃了一口我做的面,全吐在垃圾桶裏。

“像我有意要加害他那樣,他憎恨地瞪了我一眼,扶着我的肩,慢慢下床。

“他看到我堆在廚房裏的兩箱方便面,又瞪了我一眼。我端着面碗,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他從冰箱裏拿出五枚雞蛋,熟練地開火、倒油、打蛋、加調料,做糖醋荷包蛋。我把碗放在飯桌上,聞着味兒走過去,一言不發地又拿了兩枚雞蛋給他。

“他沒好氣地問我,幹嘛?我只吃兩個,給你剩了仨。我其實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告訴他:我要吃五個。

“他接過我手裏的蛋,在鍋沿上磕開蛋殼,稍一捏,蛋液流進鍋裏。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當然也包括最後把蛋殼擲在我臉上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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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殼很輕地碰一下我額頭,黏糊糊的蛋清就順着我的眉毛劃到眼皮,再劃到睫毛。

“我睜不開眼,聽到他說,記得買白醋、生抽和料酒。

“鍋裏噼噼啪啪地響着。模糊地,我看到他轉過頭。他看我時總要仰着頭。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情愫,便朝他稍傾下身,他向我伸出手,輕撫過我的眼皮,替我蹭掉那些粘稠的液體,而後,将那拉着絲兒的手指抵在我唇縫,我含住他的指尖。他問,聽懂沒有?我對他點頭。

“我覺得他很好,很不一樣。他是我生命中的金子。

“我被綁住手時撓傷了自己的手背。他會幫我貼創口貼,告訴我,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不可以令我受傷,否則他會打我。

“他還是個孩子,是個少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我保護好自己。他一直教我這些。“我是在求索世界的法則時,才發現自己對社會的規則一竅不通。

“我的思想因此受過太多懲罰,我麻木地目睹着這一切發生,感覺不到痛苦。當他說要對我進行懲罰時,我卻歡欣起來。

“因為這世上沒有人像他,能把獎賞藏進懲罰。”

夜裏八點,寧清辰睡醒了。宋程仰正在給他熱餃子。他在客廳的桌子上用電腦辦公,戴一副和他格格不入的老土的黑框眼鏡。他後來書讀多了,漸漸也有些近視。手邊是熱牛奶,寧清辰盯着屏幕,單手在鍵盤上噼噼啪啪地敲,偶爾才端起玻璃杯,吹吹,抿一口,再舔一圈嘴唇。

宋程仰偶爾轉頭偷看寧清辰工作。那個人總能給他家的感覺。

鍋裏的熱氣騰地擁住他的面龐,宋程仰收回目光,眨眼時就落下淚來,心空洞洞地發着痛,卻沒有聲音。

宋程仰吃過了,他只做了寧清辰的份,把盛餃子的盤子端過去後,猶猶豫豫就要往沙發那邊走。

寧清辰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對面椅子,一點下巴,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

寧清辰合上電腦,開始吃餃子。宋程仰的手機放在桌面上。他除了看寧清辰吃餃子外,無事可做。

氣氛不對,太平和了,仿佛流動的每一絲空氣都是柔軟的。

宋程仰終于開始考慮自己在做夢的可能性。如果這是夢,那麽夢的起點在哪裏?是寧清辰走入他們辦公區嗎,那樣魅力四射,年輕英俊。那麽他是否真的向老板請假了?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要不要陪我一晚?”

寧清辰一直喜歡用叉子吃餃子,宋程仰這次也給了他叉子。說這話時,他正捏着叉柄玩,叉子尖搖搖晃晃立在餐盤上。

宋程仰感覺到自己眼神短暫地失焦,心髒好像跳得太快了。

“反正我要給你錢的。”寧清辰像說了個笑話那樣輕佻,垂眸盯着盤裏剩下的餃子,有一個煮爛了皮,“你可不便宜。”

宋程仰受着那份羞辱,卻不難過,這說明寧清辰并沒有亮出他的刺。他們需要談談。

宋程仰問他:“為什麽要找來?”

寧清辰還是彎着唇角,“你寫了我。寫了那樣的東西,我沒有告你,還要給你錢。我為什麽不能找來?”

提到那本書,宋程仰登時就像被拿捏住了。他比上一秒還更溫順。

“月亮,呵。”寧清辰放下叉子,碰在瓷盤上發出當啷脆響,他提起這些,有不加掩飾的傷感和輕蔑,“我只是想,你寫的是不是真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宋程仰徐徐地換氣,突然感到周遭空氣的稀薄。

他被刺痛了。因為被刺痛了,才會這麽難過。

“是不是真的,您不知道嗎?”他一字一頓地,像淩遲在自己身上一樣艱難地開口。甚至在自己都未曾察覺時,換了敬語。

隔着餐桌,寧清辰清楚看見了宋程仰泛紅的眼圈,眼裏有光在閃。這麽多年,他眼鏡的款式都沒變。那樣的眼神,沒法讓寧清辰不想起從前。

可他一點也不心疼,一點也不。

寧清辰摘下眼鏡,皺了皺鼻子,那股酸和熱還是在眼眶和鼻尖之間不停兜圈子。他趕不回那些眼淚,幹脆讓它們順着臉頰淌下來。其實他恨透了這種賣深情的畫面。

“那你要讓讀者在最後一頁看到什麽呢?”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冷靜,顫抖都藏在最深的地方,“‘背對着月亮,我別無選擇,踏入無盡的遠方’?”

我恨你。你走後的每一秒我都在恨你。

寧清辰咬緊牙時,下颌線緊繃着,可他一句更怨毒的話都沒有說出口了,任由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宋程仰永遠忘不了寧清辰隔着門對他歇斯底裏地哭喊,求他帶自己離開。

他跪在水泥地上,跪了很久,像有一千根針紮進他膝蓋裏,那樣痛。

寧清辰從來沒求過他,那是唯一一次。

“其實你心裏是不是還有一點自負?”一次深呼吸後,寧清辰平複了氣息,像平複所有雜亂無章的心緒,他克制時的樣子很迷人,他用無所謂的口吻質問對面的人,“你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你不會選錯。對不對?你以為你壯烈地成全了我?”

宋程仰在他面前像個犯了錯挨批評還不擅辯解的孩子。他不點頭,也不搖頭。

“宋程仰,走得再遠,你都能沐浴月光是嗎?”寧清辰歪着頭,打量着宋程仰的眉眼,鼻子,嘴唇,歲月在臉上刻畫痕跡,像要讓重逢的人在第一眼感到陌生。

“那你知道天上有多高,多冷嗎?我一個人,在那個地方。”寧清辰笑了一下,那笑卻比哭還難看。

“我一直往下看,”他潇灑地抹掉頰邊的淚,聲音越來越輕,他搖搖頭,“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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