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個禮拜了,寧崇山都沒能從ICU出來。他精神狀态很差,之前在牢裏撞牆,現在腦袋還包着。來的時候忽然吐血,一查是肝癌,住院期間厥過好幾次,一直也不配合治療。
寧清辰鐵了心不準備去看他,可監獄和醫院簡直要把他的電話打爆了。
寧崇山鬧自殺已然是個大事故,這下還因為突然惡化的肝癌進了ICU,監獄那邊負責的天天睡不好覺,生怕寧崇山有個什麽萬一,檢察機關不認可是正常死亡,還算他一筆渎職。
這回人都堵到寧清辰公司樓下了。周玺為難地皺着眉頭,本想代他老板上前說兩句,寧清辰卻擺擺手,讓他提前下班了。
寧清辰隔着玻璃看寧崇山,拆了一條口香糖嚼。進來前,他和工作人員聊了好一會兒,聊得他頭昏腦漲,還簽了不少單子。
病床上的男人瘦得厲害,像被抽了氣那樣幹癟下去,閉着眼,形容枯槁。寧清辰險些認不出他。
倒也正常,畢竟他們好些年沒見過了。
盯着那個紙一樣薄的人,寧清辰很難想象他年輕時的強壯,或許還有那麽一點英俊。
寧清辰嘴裏的口香糖嚼得越來越慢。他不為那個人可惜,只替自己難過。
那層玻璃後,遠得像另一個世界。
寧清辰眯着眼,鼻翼微動,把哽咽壓下去,像壓在了心口上似的,太沉。
他在這個世界總找不到方向,因為沒有人替他引路。
當他害怕自己比別人跑得慢時,就會不睡覺。
這習慣有個可怕的後遺症,就是到他終于可以歇一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再也睡不好了。
寧清辰久久注視着那個方向,直到那個男人虛弱地睜開眼,扶着床,抽搐着幹嘔。他們的目光恍惚交錯了一瞬。
寧清辰轉身離開,沒留給寧崇山什麽眼神——憎惡的、厭棄的、憐憫的、無奈的,一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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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裏有小護士在聊天。
“欸,裏面那罪犯情況還沒好轉呢?”
“好轉?不配合治療,沒繼續惡化就不錯了!”
“這是報應啊……他當初犯的好像是過失殺人。”
“啊?”
“他殺了自己老婆。”
“我們也有吵架的時候——準确地說,是他生我的氣。因為我很少會和他争執什麽。
“那時已經開學了,還進行過了第一次月考。在課上,我點了一個男生的名,讓他總結上節課我們講課內容的重點。他不知所雲半天,我皺着眉頭,還沒說話,卻好像拱了他的火。他和我在教室裏嗆聲,亂蹦髒字。我煩得要死,讓他滾蛋。
“他跑去告禦狀,他媽說我侮辱學生人格,領導讓我寫檢查。
“晚上我伏案寫檢查之際,他過來抽走我的筆,問,寫這幹嘛?我說,用語不當。他一屁股坐在我檢查上,說,那人用語就當了?他就欠教。
“我在心裏嘆氣,其實我和他想得一樣,可我只能說,‘起來吧,早點弄完這勞什子事兒,早點伺候您睡覺。’他不高興了,問,‘你非得寫?’我點頭。他擰着我的臉蛋,‘為什麽啊?憑什麽啊?’他揪着我,我這麽說話嘴漏風,‘還得養您呢。’他撒手了,別開臉說,‘我才不要你養。’
“那一刻,我見鬼般福至心靈,我乖順地說,‘對,我說錯了,是您得養我。’我換了跪姿,近了兩步,‘我怕自己犯錯誤了。’
“他定定地看我,‘我還沒說你錯,他們憑什麽說你錯?’我覺得他說得對。
“他沒打招呼,忽然開始下K9訓練裏的指令。我很快跪正。我現在的進步是已經習慣在他面前看起來像條狗。我探出一點舌頭,哈赤哈赤沖他喘氣。他說,手。我就把手當前爪搭在他掌心裏。好吧,我得承認自己只是看起來像——我的精神一旦召喚點理智出來,我的身體就會因為我做了狗這個事實而激動。我想,真的狗應該不會這樣。
“他說,另一只。我又換另一只給他。完成幾次後,他就溫柔地摸摸我的頭。我舒服地想抖毛。
“他把他的手機塞進我手裏,湊近吻了一下我的額頭。他說,不準在別人那兒遭欺負。你讓別人欺負你,我會氣死的。
“他手機裏錄了上課時那位男同學問候我的髒話合輯。換以前,我當然是無所謂。可如今我怕他被氣死,我也勢必要去做這事了。其實領導在那位媽那兒也受了很大的氣,加之那位媽還四處散播了一些影響不好的話,在拿到錄音後,校方倒也不在乎跟那位媽再對峙。
“鑒于那位男同學在髒話上的造詣高我太多,學校便放過了我的‘滾蛋’,只口頭教育了我幾句,他倒遭了殃。不知他家裏怎麽他了,後來看到我就繞道走。
“依我看,這就是屁大的事,想不通臭味何以能延續這麽久。但無論如何,我确實痛快了不少。我才發現以前的許多無所謂中,有一些不是真的無所謂。
“他教我,偶爾得學會有所謂。人們奮力向上,不是為了對抗生活,而是希望和生活求一個和解,那當然也不是妥協,因為妥協太多就是出賣,人把自己出賣得多了,漸漸會不再覺得自己活着。
“這道理好簡單,可我以前不懂。太多人盼着我活着,卻不再覺得自己活着,好跟他們一個樣。可他告訴我,不能這樣。
“後來我想起他和我說,那男同學‘欠教’。按理說,他說過更多流氓至極的話,我是不是也該教教他。我問他,您覺得自己欠教嗎?那時他在熬大夜刷題,我陪他一起。我的話問得沒頭沒尾,問完才覺得自己像在煽風點火。他頂着眼下淺淺的烏青瞪我,問:你覺得自己欠揍嗎?我哪兒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