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使者

南面的正陽門是饒國國都恒都最宏偉的城門,獲月初八清晨,一千仆役用浸過香料的清水把連接正陽門到穹碧殿的禦道清洗的纖塵不染。初升的陽光照在濕潤的青石之上,空氣中有暗香浮動。巳時一刻,大開正陽門,以迎接遠道而來的貴賓。

禦道寬三丈長十裏,每隔一裏設紫銅蓮花香爐一鼎,焚雲毯香。雲毯香遇熱則化為牛乳般的霧狀蒸汽,從香爐的蓮瓣上流下鋪于地表,一日之內風吹不散日照不消。及至正午,整條禦道便都已被香霧覆蓋,雲霧暗湧,恍若仙境。

正午剛過,恒都司儀立正陽門上通告使者入城。禦道左右擠滿了前來觀禮的百姓。饒國重商賈,素來與西州諸國交往頻繁,但這次的使者卻是來自遙遠的東州,饒國的百姓許多都還從未見過東州人,只聽說他們與饒國人不同,個個黑發黑眸,膚色純正,肌白勝雪。在衆人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期待許久之後,終于看見一隊人馬從正陽門外緩緩走來。

為首的是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年輕人,錦衣華服,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武之氣,馬蹄攪動雲毯香霧,更襯得馬上之人如天人下凡一般。在他身後走着的是兩列手捧各色奇珍異寶的仆從,每一件珍寶都引起路邊百姓的一陣驚嘆。再向後看去,只見有一架八人合擡的步辇漸行漸近。步辇四坪大小,辇身飾金漆,四柱雕花,辇頂上垂下一頂紅绡紗帳圍繞四周,帳內端坐着一名女子,身着紅衣戴着面紗。雖然看不清楚女子的樣貌,但僅從她端坐辇上的婀娜身段,便已然牽扯出衆人無限的遐思來。

東州使者的隊列順着禦道緩緩而行,圍觀百姓之中的議論愈來愈嘈雜。有人在評論東州人的樣貌;也有人在猜測這位東州女子的身份;還有人在争論着這些東州人是怎麽穿過魇森來到這裏的。再稀奇罕有的事物也不過是普通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待東州使者隊列行至穹碧殿下之時,禦道上圍着的百姓已漸漸散了開來,畢竟接下來那殿上的事已與他們并無多大關系了。

卻說使者的人馬走過長長的禦道踏上了穹碧殿前的星芒廣場,這廣場呈五芒星形狀,可容納萬人,廣場正中聳立的便是饒國恒都的皇宮正殿——穹碧殿。與其說是一座宮殿,不如說它是一座高塔更為恰當。穹碧殿呈圓柱形,下粗上細,高百餘米,通體采用西州特産的白色月石砌築而成。殿頂之上植有林木,無人澆灌卻依然蔥郁,遠觀穹碧殿猶如一株參天巨樹,一直以來都被認作是國運昌盛的象征。

一行人從五芒星的一角穿過半個廣場來到了殿下的玉階旁,每級玉階長約五尺,僅容一足寬,坡度也很陡,除了徒步,是無法借助任何工具登殿的。

隊前騎在馬上的年輕人勒住缰繩,目光順着玉階上至殿頂,那裏,饒國的君主英皇正在等着他們觐見。入城行至此已過了正午,再遲于理不合,他眉頭微皺思索片刻,便翻身下馬,指揮數十名身體強健的仆從将帶來的禮品包裹整齊背在背上,他自己則走到那乘華麗的步辇前,垂首下跪,向辇內的女子恭敬的禀道:

“卑職冒犯,穹碧殿階高且險,車辇難達,還請小姐允許卑職背您登殿。”

辇內的人聞言未置一詞,依然端坐如初,如同一尊雕塑。下跪的人靜候片刻不聞回音,欲再次禀告之際,辇上的紅绡帳忽然被人從裏面掀開,一身紅衣的女子走下辇來,下跪之人神色一松,正欲起身,擡眼正對上了女子面紗上方的那一雙眼睛,不禁心頭一凜,複又跪了下去。女子從他身邊走過,再未看他一眼,只言到:

“不勞提督大人大駕,小女自己會走。”

年輕人不敢再勸,只得招呼一衆準備妥當的仆從,跟随在女子身後,向着殿頂上拾階而上。

大殿內,禦臺寶座上端坐一人,正用他那雙褐色的眼睛掃視着殿前剛剛走進來的一衆東州使者們,他們氣喘籲籲,手足酸軟,站立不定,更有甚者已然體力不支癱軟在地。他的唇邊逸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竊笑,牽動頰邊那兩道對稱的深褐色角狀斑紋,好似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直到他的目光撞上了那個女子的眼睛。女子戴着面紗端立殿前,雖然微顫的肩頭也暴露出她的疲憊,但她依然筆直的站着,并且一雙明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禦臺寶座上的人,想必是已經把他剛才的竊笑看在了眼裏。

使者中唯一一個神态自若站立如常的是那個為首的年輕人,此刻見了禦臺寶座上的人,他旋即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深施一禮,朗聲道:

“東州定國使者楚瀾,觐見英皇陛下,祝陛下龍體康健,國運昌隆。”

楚瀾的話讓英皇收回了看向女子的目光,與此同時女子也低下頭,随在楚瀾身後跪下,和一衆仆從一起向禦臺寶座之上的英皇陛下行禮稱賀。英皇示意使者平身,并賜坐奉上酒水為他們洗塵。一杯佳釀入口,衆人才終于得以長噓口氣,小心翼翼的打量起這氣勢恢宏的大殿來。

穹碧殿與東州宮殿不同,呈圓形,四面通透,可以看見殿外所植林木,包圍一周。殿頂中間高四周低,支撐殿頂的是數十根粗細不一的柱子,這些柱子同樣是由白色月石所制,雕刻成樹幹的模樣。大殿上除了玉階與禦臺之間的通道,其餘地方都随機分布着這些柱子,置身殿中恍若走進一座錯綜複雜的樹林一樣。

待飲過禮官奉上的三杯酒水之後,楚瀾率先起身,向英皇呈上禮單,将此行所帶各式珍寶一一進獻。大殿之上除英皇外還立有諸多饒國重臣,尤其是列坐在禦臺下首的九大長老,更是代表了饒國最高權力集團,他們有權幹涉英皇所下達的政令,甚至駁回政令。而此刻,這九位長老面色陰沉,即便是見識過那些來自東洲的奇珍異寶之後,臉上的寒霜也仍未褪去半分。而寶座之上英皇也只是帶着玩味的神色,漫不經心的打量着面前依次呈現的珍寶。

楚瀾心中惴惴,猜度難道真如傳言一般,西州饒國物産豐饒,所以才對這些定國珍寶見怪不怪,還是另有隐情。楚瀾心思百轉,卻未露分毫,待所有禮品進獻完畢,他重又回側旁落座,未發一言。而寶座之上本應講些客套謝詞的英皇卻像是乏了一般,微閉雙眼,也未置一詞,九大長老更像是石刻一般沉默不語。一時之間,偌大的殿堂上居然靜的能聽見風響。

“小女不才,願為英皇陛下獻上一舞。”女子的嗓音清亮,言畢已起身出列,行至大殿中央。目光掃過,卻沒在意英皇的探究,長老們的厭棄,也無視楚瀾的錯愕,不待人阻止,也未得人允許,女子自顧的舒展廣袖,循着自己腳步踏出的節奏舞了起來。

一支舞畢,女子複又靜立大殿中央,沒人喝彩,也無人指摘,大殿仍是一片寂靜,仿若剛才的舞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楚瀾思索片刻正待起身禀明女子身份,卻不想禦臺之上突然響起掌聲,和一句帶着笑意的問話:

“叫什麽名字?”英皇在寶座上微微向下傾出了身。

“小姐乃是定國将軍幼女,閨字嬌娥。将軍特遣小姐出使貴國,以侍陛下。”楚瀾跪在殿下,恭敬的回答了英皇的提問。

英皇輕笑一聲繼續問道:“孤是問,這支舞叫什麽名字?”

“這…”楚瀾還待繼續禀告,卻被寶座上的人厲聲打斷。

“孤問的是她,沒問你。”英皇斜坐着身子,一手撐颌一手指着嬌娥,“你,你來告訴孤。”

“此舞名曰《邀月》,是東州女子…跳給心愛之人的舞。”嬌娥平滑的嗓音卻在最後一句上沉了下去,目光也随之垂落而下。

九大長老的臉色變得鐵青,投向嬌娥的目光也似是要把她釘在地上,卻不曾想英皇接下來的要求讓他們的表情更是扭曲了起來。

“上禦臺來,讓孤看看你的臉。”

楚瀾想着那禦臺應該不是什麽人都能随便踏上去的,正想要回身以眼色示嬌娥不讓她過去,哪知他剛一擡眼正看見嬌娥提着裙裾向前走去。禦臺下的九長老看見嬌娥的動作,其中一人已然沉不住氣,霍然起身厲聲喝道:

“大殿之上,豈容放肆!”

哪知他話音未落,禦臺之上的英皇卻是直接走了下來迎向嬌娥,伸出一只手來掀起了她臉上覆的面紗,直對着她咄咄逼人的注視。突然,英皇仰頭大笑,伸手攬過嬌娥的纖腰将她打橫抱起,全然無視九長老的驚怒和楚瀾一瞬的黯然,還有懷中之人剎那間的掙紮。英皇返身回到寶座之上,擁着嬌娥坐下,一掃之前的慵懶,神采飛揚,朗聲宣道:

“傳旨,迎使者入別館,大宴三日,為定國使者接風!”

宴席從日暮直到夜深,別館正殿上燈火通明,莺歌燕舞,推杯換盞之聲不絕于耳。恒都內幾乎所有朝臣乃至巨商富賈都齊聚一堂,英皇高坐在上,一手擎着玉盞,一手攬在懷中美人的纖腰之上。九長老沒來參加宴會,而在座的臣子似乎是見慣了英皇素日的荒唐,絲毫沒有诤谏之意,反而是頻頻向英皇敬酒,恭賀後宮再添佳麗。嬌娥也随英皇飲了幾杯,不多時雙頰便浮上兩片緋雲,更襯得是肌白勝雪,吹彈可破。柔弱無骨的身子溫順的伏在英皇懷中,卻用一雙朦胧醉眼偷偷瞟着座下那人。楚瀾周旋自若,談吐儒雅,他也不時地向英皇敬酒,卻對他懷中的人視若無物。

罷了,嬌娥轉過臉來閉上雙眼,一線冰涼水意滑落面頰,不着痕跡的暈散在英皇華麗的衣襟之上。裝作醉酒,嬌娥貼在英皇胸前一動不動,過了一會,英皇喚過幾名宮人吩咐他們扶嬌娥下去休息,待他們退下,英皇起身舉杯,餘光掃過楚瀾匆忙掩飾的落寞神色,大笑着言道:

“衆卿與孤滿飲此杯,不醉不歸!”

西州的夜,霜寒露重。英皇走在宮道上,一衆宮人尾随身後沉默無聲,他有點醉了,醉的時候就總容易忘記一些事情,于是便又走在了這條路上。前面的冬霜殿還亮着橘色的燈光,看上去那麽溫暖。英皇忽然感覺身上很冷,想着趕緊進殿去暖和暖和,她一定還在等他,會給他端來熱茶,給他換上她親手縫的便服,他會擁着她入眠,安定而滿足。可是當英皇剛要擡腳踏上殿外臺階的時候,殿內的燈突然滅了。他一時分不清剛才的燈光是真的被殿內之人熄滅了,還是自己的幻覺随着酒勁消散而去。他就這樣裹着夜露呆立在冬霜殿前一動不動,身後的宮人們也都停在原地不敢上前。過了許久,才終于有一個資歷最老的宮人小心翼翼的上前來輕聲禀道:

“皇,春夫人怕是睡下了,飛絮殿那邊還等着您,不然…”

“不用了,你讓人過去叫雪月也別等了,孤去議堂,你們也都散了吧,不用跟來。”

言畢,英皇轉身離開,獨自一人向着議堂方向走去,步履之間已無醉态,宮人們面面相觑,最後還是在老宮人的授意下紛紛散去不提。

夜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偌大的議堂上漆黑一片。

“語,怎麽樣?”大堂禦座上傳來英皇的聲音。

堂前平日裏群臣聚集的地方此刻空無一人,片刻之後,一個冰冷的嗓音卻是從大堂上英皇禦座的背後傳來:

“回禀皇,定國國君的意思是要我們幫他們把敵軍誘入魇森之中。”

“國君?那個乳臭未幹的孩子麽?定國将軍那個老匹夫竟想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勝利,做夢!語,你告訴他,入林不深是無法困住軍隊的,讓他們的軍隊也入林設伏,你還要告訴他,”英皇的聲音忽然附上了一絲陰寒的殺意,“魇森地勢複雜,讓他們多派人手方可一舉成功。”

“是。”

“本想着賞玩一下東州異寶,順便拿那九個老家夥開開心,沒想到老匹夫竟還自作主張送來一個女人,不過,這下倒是更有趣了。”

“請皇小心那個女人。”冰冷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情。

“孤知道。沒什麽事你也下去吧,離開那你也要多加小心。”英皇言畢起身準備離開。

“言兒…她還好嗎?”屏風背後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柔軟下來。

英皇腳下一滞,許久才緩緩答道:

“你去看看她吧,孤…我也有很久沒見到她了。”

那個聲音也停頓片刻,才又輕輕吐出一聲嘆息:

“不用了,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已經足夠了。”

一陣夜風拂過英皇的袍角,他知道那人已經離開,但他卻沒再舉步,而是重又回到禦座邊坐下,在這空蕩寒冷的大堂,一直坐到天色微亮。

別館大宴三日,大殿上的青石都沁出了酒香。英皇只在第三日的夜宴上又來過一次,嬌娥則再沒露面。第四日一早,九長老之首的祝親自把定國使者送至正陽門外,,楚瀾絲毫不在意祝那陰鸷的臉色,該說該做的于禮不差半分。待送行的饒國人回去之後,楚瀾勒住馬缰,回首再最後望了一眼恒都中心那座高高聳立的穹碧殿,腦海中浮現出那張俏麗的臉龐,初見時的嬌弱無助,背起她時頰邊飛過的紅暈,耳邊始終萦繞着那曲《相思意》,眼前總是她舞動的倩影,和她羞澀的笑容,傷心的眼淚,還有她最後烙在楚瀾心間的絕望卻倔強的樣子。

楚瀾清楚自己幹了什麽,以為這一次仍像是自己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些事一樣,那些他折磨的,逼迫的,殺死的人們,他們流出的血都會一點一點的變涼,被他遺忘,可是這個女人卻不同,她的笑讓他的心重新有了脈動,她的淚又讓他的心難以釋懷,而她的決絕更是讓他的心刺痛不已。這還是自己嗎?楚瀾一遍遍的自問,那顆曾以為早已死去的心,此刻卻痛得恨不得摘下來捧到她的面前求得她的原諒。但是楚瀾寧願這麽痛着,如果嬌娥恨他入骨的話,那麽就讓她繼續恨下去好了,因為楚瀾再清楚不過,無論自己的這一顆心是冷是熱,是麻木還是痛苦,他都還是會把嬌娥送上穹碧殿,送到那個男人身邊。想到這,楚瀾勒緊缰繩,轉向繼續前行。

左臂上又傳來灼燒般的痛,楚瀾用右手按住顫抖的左腕,忽然感覺到背後一雙眼睛正在緊緊盯着他,猛地回頭,原來是那個從他們進入恒都就不見了蹤影的黑袍向導。就是這個男人突然出現在将軍面前,說只要将軍願意向饒國的英皇進獻出藏珍閣內十分之一的珍寶,那麽饒國就會在這場膠着的戰争中幫他取得完美的勝利。這個高大的男人終日裹着一件黑袍,偶爾露出的手和臉頰上可以看到像火焰一般躍動變幻的藍色紋身,這樣活着的紋身在東州的傳說裏被稱作是魔鬼的印記,是出賣靈魂給魔鬼的人而有的獨特标志,傳說這樣的人會很快的陷入瘋狂悲慘死去,可是這個男人卻展示出強大的魔力,最終使得老奸巨猾的将軍接受了他的提議,派遣楚瀾出使饒國。

楚瀾左臂的灼痛蔓延到了肩頭,但他還是強忍着劇痛放開了右手,不露聲色的策馬跑到了隊伍前端,他知道魇森就快要到了,而那個男人答應的取勝關鍵,就是藏在那座密林的深處。

穹碧殿最高的臺階上,嬌娥從清晨一直站到正午,目光始終追随着那一隊出城的人馬,漸行漸遠。她想起初見楚瀾的時候是自己崴了腳,被他背回了教習所,想起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把那首《相思意》唱給她聽,而最後在出使前的那晚,在将軍府,楚瀾親口告訴她,正是他為将軍獻策把她做為禮物獻給英皇。嬌娥清楚自己的恨,可她也更明白自己的淚,即便是這樣一個把她滾燙的心投入冰水中的人,她還是難以割舍掉對他的愛意。

直到分不清哪些是沙子哪些是人影,嬌娥仍在臺階上站了很久,風一遍遍吹幹她的眼淚,吹得她單薄的身影在陡峭的臺階上搖搖欲墜。終于嬌娥收回了目光,打量起腳下這一片陌生的景色,以後這将是她一輩子要生活的地方,但嬌娥心底明白那也只是奢望而已。深吸一口西州這燥熱的空氣,嬌娥一步一步走下了穹碧殿,星芒廣場上等待多時的宮人們恭敬地迎上前來,向她宣告了英皇賜她的第一道谕旨:

“奉英皇旨,請小姐移步別館,靜候大婚。”

作者有話要說: 求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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