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星夜

英在孩子的小床邊站着,俯下身充滿柔情的凝視着上面睡着的那個小家夥,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莊。剛剛給莊喂過奶,好不容易哄她睡着了,一天的疲乏忽然全部翻湧上來,我倚在榻邊一動也不想動。就那麽看着他們父女倆在一起溫馨的樣子,心裏像是有股暖流,熨帖過我全身每一處酸痛的肌肉。我微笑着向英招手讓他過來:

“別又吵醒了她,你每天從議堂回來這麽晚,就算這麽盯着她看她也不知道啊。”

“怎麽會,你看她又笑了,她一定是在夢裏夢到了我正看着她呢。對不對?”

英說着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過莊兒粉嫩的臉蛋,低下頭在她額頭上一吻,又那麽傻笑着看了一會才走過來在榻邊坐下摟住我。

“你怎麽就知道莊兒是夢見你了呢,我才是每天陪她最多的人,莊兒要夢也一定是夢見我。”

“哦?那我明日叫畫師給我畫幅肖像挂在她床邊,讓她日日看着可好。”

“傻瓜,我看自從有了莊兒,你看她的時間都比看我要長,現在你的心裏就只有她都快要把我忘啦。”我裝作惱他,背過了身去。

“你才是小傻瓜,我看她才五個月,我看你整整兩年,你怎麽就跟你親女兒吃上醋了呢。”

英順着我的話逗我開心,我往他懷裏靠了靠,感覺到他細碎溫熱的吻落在我的眼角眉梢,心中像是在正午陽光照耀下綻開的葵花,明媚而溫暖。我确定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生活,我的丈夫孩子能在身邊陪着我,盡管這裏是皇宮,我的丈夫是皇,我是春夫人,我的孩子是皇長女,但在這一刻,沒有這些身份頭銜,只有我們彼此,簡簡單單的生活。

“言兒…”

“嗯?”我閉着眼睛,聽英在我的頰邊親昵的耳語。

“謝謝你把莊兒帶給我。”

“傻瓜,莊兒也是你的女兒。”我輕笑着轉過身子,靠在他懷裏雙手環住他的胸膛,依舊沒有睜眼。

“我還要謝謝你,能來到我的身邊陪着我。”

“哦?那你要怎麽謝我呢?”

“就這樣…”我感覺到英滾燙的唇印在我的唇上繼而向下游走而去,還一邊對我說着,“言兒…我們的第一個兒子,我要立他為太子,把整座王國都給他,讓他成為這個國家的皇。”

英的手扣在了我的胸前,我忽然喘不上氣來,眼前突然湧現出漫天沙暴的幻象,不覺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猛然坐了起來。

“言兒你怎麽了?”英慌的六神無主,緊緊抱住渾身不停顫抖的我。我還沒有告訴他,我也不能夠告訴他,畢竟那還是件無法确定的事情,那只是未來無數可能中的一種,我的天賦讓我窺探到其中一星半點,也許那根本不會變成現實,但也許…如果我的孩子登上皇位,那我的子孫也許就将要承受這樣的噩夢,不,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承受這些,決不!

“英…”平靜下來的我輕聲叫了他的名字,他立刻緊張的握住了我的手,焦急的用眼神詢問我的狀況。英知道我最近經常做噩夢驚醒,他很擔心我。“英,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英想都沒想就這麽回答道。

“我要你答應我永遠不立我們的孩子為繼承人,就讓他們做一個普通人,平平凡凡的長大,過平靜的生活,就像是我們一直想要的那樣過完一生,好嗎?”我注視着英的眼睛,讓他能明白我是認真的。

“言兒,你知道的,我這輩子愛的人就只會有你一個,雖然我不能立你為後,但是我發誓,除了你我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你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我也是這麽愛着你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出,吻在英的唇上,鹹鹹的,“可是…可…我們的孩子他不能,我真的不能讓他去過那樣的生活。”

“你最近這是怎麽了,”英緊緊地摟住我,摩挲着我的脊背,安慰我說,“你別吓我了,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你快告訴我,言兒,告訴我。”

我不忍心眼看着英擔憂的神色,可閉上眼又逃不開那個夢魇一般的末世幻景,窗外又起風了,仔細聽能聽見細沙打在氈簾上的悉索之聲,那聲音和我腦海中的景象一起,逼迫着我在那個晚上一點一點的向英吐露了那件驚天的家族之秘,從而犯下了我這一生絕對無法饒恕自己的罪過。

此後的三年間,神祭一族由英授權,在完全保密的情況下傾盡全力計算那個末日的任何一絲線索,我以我與生俱來的天賦神力親自參與到了這項工作中來。那本來是我模糊一瞥的幻象,經過如此多的深入測算推演,竟然漸漸得出了一個超乎所有人預料的結果。

第四年上我有了第二個孩子,這一次的妊娠反應特別強烈,禦醫都診斷說一定是個皇子,英十分高興,以我身體不宜辛勞為由說服我退出了那項工作。我也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懷中的這個小生命上面,漸漸地不再過問那件事情了。新生命的到來讓我心存僥幸,覺得那一天總不至于馬上就來到面前,數百年的時間裏也許我們就能想出辦法來化解這場危機,我們的先祖不也是渡過無數磨難,依然繁衍至今。

孩子順利的降生了,是個男孩,我從劇痛中恢複神智,從禦醫侍女們的閃爍其詞中發現英此刻居然沒有留在春熙殿當中。他去了哪裏?在失望與不安中,我又陷入了沉睡。再次醒來時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榻邊坐着的英,他正抱着我們新生的孩子,莊兒也在他的身邊好奇地打量着她新添的小弟弟。我微笑着去拉英的手,他發現我醒了,轉過身來看我,當我看見他那灰敗憔悴的臉色,一時間,我就什麽都明白了。

我差人将兩個孩子帶出去,不顧英的阻攔堅持向他要來我父親昨日親手向他承上的密函,在密密麻麻的數據和文字之下,我心念一算便了然于胸。百年內,大限必至。而這百年之中,也許是來年,也許就是明天,又也許是要到我們的子孫後代,饒國,乃至整個西州的子民無不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我擡起頭向英看去,卻沒有在逆光之中找尋到他往日那雙明亮堅定的雙眸,他不敢看我,我知道他還有事瞞着我,但卻不想,他們所有人都瞞着我。

最後一次見到語哥哥,是得知他第一個孩子出世的消息之後不久。哥哥與嫂嫂成婚多年非常恩愛,但卻一直沒有孩子,哥哥不願再娶,這次有了孩子可算是一件大喜事。待孩子百天,我便請人接他們入宮來聚。我的兒子只比哥哥的大一個月,我和嫂嫂各自抱着自己的孩子有着說不盡的體己話,而哥哥卻一反常态的枯坐在一邊未置一詞。語哥哥是家族中唯一與我一母同胞的親人,他從小就非常疼愛我,我入宮之後他怕我煩悶,更是經常與嫂嫂一同來看望我。可是這一天他卻沒有看我一眼,直到臨走的時候,他遣嫂嫂和孩子先行離開,留在最後對着我沉默良久,才艱難的問出一句話來:

“言兒,你也是神祭一族,并且這件事情也是你最先發現的,父親不讓我告訴你是因為你的身份地位已經不适宜踏足這件事情,可你也是我的親妹妹,這件事我還是覺得應該告訴給你知道,如果,如果父親他們要把這件事昭告天下的話…”

語哥哥的話沒說完,就被圍簾背後小床上響起的一聲尖利啼哭打斷了。他擡起頭,目光對上了我因為驚恐而睜大的雙眼。我伸手捂住嘴中的差點迸出的驚呼,語哥哥像是被我吓住了,呆立在地不知所措。後殿有宮人聽見孩子的哭聲傳來走動的聲音。語哥哥喃喃的道了聲“對不起”就匆忙離開了。我終于回過神來轉身從乳娘手中抱過孩子的時候孩子已經停止了哭泣,可是不知為何,我卻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掉落而下。

除夕當晚孩子不知為何哭鬧的厲害,我哪裏也沒去就在春熙殿裏抱着孩子哄了一晚。當看見西面映天的火光熊熊燃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突然掉到了水裏面,什麽也抓不住。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又把我拉到現實,原來是我不知不覺中勒疼了他,我的手抖得抱不穩孩子,我想大哭,想大聲叫喊,可是我卻什麽也沒做。從語哥哥上次與我說起我就知道在這其間結下了難以化解的矛盾,但卻萬萬沒想到最終會是這麽個血腥的結局。

神祭一族上下百口無一存活,火場中沒有找到語哥哥的屍骨,想來在那一片廢墟中要找出個什麽來定是十分困難。英對此事下了禁令,只對外說是神祭一族謀反草草了事。黎明的時候我站在窗後看見英立在殿外駐足不前,那時候我多想出去,打他罵他,抱着他哭泣,我要他告訴我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是我都明白的,我明明都明白的,我和英,還有語哥哥,我們從最初開始就已經表明這件事情不能公諸于衆,可是父親他…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那就這樣吧,我吹熄了燈,放下氈簾,英最終還是沒有走進來,于是就這樣,從此以後,一直這樣。

孩子長得弱小,我每天寸步不離的照看他不出殿門一步,直到他滿歲那天,我寫了封信差人送去給英,我在信裏告訴他我已經給孩子起好了名字,叫傷,我還告訴他以後把春熙殿的名字改成寒霜殿吧,至于我,只要他能給我們母子三人在這宮中留一條活路的話,我也就已經感恩戴德了。接到我信的那天英又來到殿外站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直到昏倒在地被宮人擡了回去。

我已經背叛了我的整個家族,我不能再背叛我自己,我愛英,依舊非常非常愛他,我也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是他唯一的選擇,我知道,他是對的。只是我不能原諒自己的錯誤,看着英現在的樣子讓我的心比刀刺都要痛,可是我們終究不能再回到從前了,我唯一想對英說的話不是“我恨你”,而是“對不起”。

後來宮中又來了雪月姬,有了滿,再又是大雪、小雪如意,甚至有一天我聽聞英立了英後。只是這些都已無法在我心中掀起任何波瀾,看着莊兒和傷兒慢慢長大是我唯一的慰藉,只是這些年來無數個深夜,那串停在我殿前的孤單的腳步聲,那雙在殿外透過重重帷幔凝視着我的雙眼,其實,我和英從未分開過,我想英也終究會明白,無論距離,時間,生死,我們的愛,都在一起,溫暖着彼此黯無天日的靈魂。

作者有話要說: 求啊求啊求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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