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夜

我從末席中退出來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當然,将軍府上連日歡宴的席間已經沒有幾個還清醒的人可以驚動了。不過即便如此,我能坐在那樣筵席的末位上,已經是蒙将軍厚愛了。

夜色朦胧,園中花影綽綽,假山花木層巒疊嶂,似是要掩蓋住這府邸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讓人難以探究下去。我自然也無心寄情于這些花草,只是走到一處蓮池邊站定,享受這片刻微風拂面的舒适惬意。忽然,我從風裏聽到了嘤嘤哭泣之聲,可我并未有所動作。這偌大将軍府中盛大歡宴的背後所隐藏的悲苦,恐怕要比那虛妄的勝利來得更加真切與巨大。

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也曾這樣無助的躲在黑暗中絕望哭泣,那時候的我什麽也沒有。而如今的我已經與當初那個軟弱的孩子完全不同,我用手用腳,用自己的牙齒咬着爬上今天這個位置,我絕不會允許自己再重又跌回到過去那樣的黑暗當中,為了遠離那樣的黑暗,我還要爬的更高,為此在所不惜。

所以我當下決定離開這個有可能陷入是非的境地,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離席來到這裏。轉過那個拐角的時候隐約的哭泣聲已經停了下來,我松了口生氣,正要繼續前行,這時遮住月亮的陰雲忽然散去,月光如水銀般傾瀉而下,我擡眼便看見了她。不知道月光是怎麽穿透層層花枝照到她身上的,還是她本身就能夠發出那種淡銀色的幽光,披在她身上的霓裳羽衣像是漂浮在水中一般輕輕蕩漾,而她則像一支從水中開出的荷花,盈盈綻放,臉頰邊猶帶着露痕。

我認得她是誰了,正是因為剛剛看了她的舞才忽然想出來走走一吐胸中悶氣。她是将軍府上最好的舞姬,大殿之上,她如同荷花盛開在滿池濁水中一般起舞翩翩,柔軟的身段,嬌豔的容貌,清麗的神色,反襯出大殿四周的荒□□爛,而我也正是這爛泥中的一團。看着她的舞,我的心既渴望親近那片明淨的光輝,但同時又為自己身上的污跡而自慚形穢想要躲進更深更遠的黑暗。

她坐在一塊平坦的湖石之上,看見我她也并沒有驚慌,反而生出一絲喜悅,向我叫道:

“這位小哥,能否麻煩你幫我去叫一下舞坊的嬷嬷,我不小心崴了腳,請你讓他們過來接我一下吧。”

她的聲音裏沒有絲毫戒備,我聽到她的話仍站在原地沒動,她又央求了一遍,只不過這次她的聲音變得不是那麽确定。我從花影下走了出來,走進籠罩着她的那片銀色月光,她一下看清了我身上穿的輕便戎裝,立刻明白了剛才的誤會,驚訝之下竟然撐着站了起來,但随即卻又輕呼一聲吃痛跌坐在了地上。我快步上前将她輕輕攙起,扶她在身後的湖石上面重新坐好,單膝跪在她身前一手捧起她受傷的腳仔細查看,只見那本應纖細的腳踝上一片紅腫,我輕輕地向那吹了口氣希望緩解片刻疼痛,但卻不想她竟微微顫抖起來,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害怕。那樣的顫抖從我的手傳遞到我的心,這許多年來不斷被鮮血淬煉的冰冷心防,此刻竟被這細微的顫抖逐漸震碎,在取了那麽多人的性命之後,我突然變得想要珍惜這個眼前的這個陌生姑娘。将軍府上這樣的女人我見的太多,她們最終的下場我了若指掌,可是唯獨對她,我不忍,我想要給她她生來就應該得到的幸福安康,可是我心裏那個已經存在多年的冷酷聲音卻在告訴我這是多麽危險,無論于我還是于她。

“來吧,我背你回去。”

我說着轉過身來背對着她,她沒有動,于是我又轉過身來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将她拉到了我的背上,背了起來。

那條□□小路短的可以用步丈量,卻讓我走出了一生的距離,我像是背負着我的全部世界,腦海中閃過無數幻想,無數種可能實現的未來,可那些都只不過是虛構出來的,而現實從來就只有一種。

“那個,前面就已經快要到舞坊了,我…”她怯聲在我耳邊言到,呼出的熱氣拂到了我的耳旁。

我停了下來,卻并未放她下地,她也沒有掙脫開我,而是靜靜的爬在我背上,如同我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小女嬌娥,是将軍府上的舞姬,公子您想必是将軍府上的貴客,剛才在席間我就已經…”她的話突然漏掉一拍,伏在我背上的心跳卻多蹦了兩下,待她平複才又繼續說道,“就已經見過您一面,想不到這會又蒙您相助,不勝感謝,不知您…”

“楚瀾,我的名字叫楚瀾。”我沒有聽完她的話,在講出自己名字的同時,我松開了一直緊扣着她的手。她慢慢地滑到了地上站住,看着我像是還要說些什麽。我別過身去,轉而向另一個方向離開,盡管我沒有回過頭去看一眼,但她那樣孤立無措望眼欲穿的單薄身影卻永遠的刻在了我的腦海深處。在說出自己名字的剎那,一切幻想都已破碎無蹤,現實就只有一條道路,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遠離她的身邊,因為也許我就是她生命中的劫數,我給不了那些我想給她也是她應該得到的,那麽起碼我也不能将她毀在自己手中。

只是命運又怎麽會輕易放棄捉弄它的奴隸的機會。當我見過那位饒國派來的黑袍使者之後,面對将軍,我心底裏那個冰冷惡毒的欲望化身便操控着我的唇舌,向将軍提出了那個帶有她名字的計劃。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罪惡感,我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在這條路上我不知踐踏了多少無辜的鮮血,只有那些可以為我墊腳的石頭我才會多費心的看上一眼,我開始說服自己這次與她的相遇也是一樣,是為了讓我能夠多一份可以出賣的底牌,她也是一樣,沒有不同,我也依然是我,沒有改變,我命運中的所有都是上天給我助我攀爬上頂點的工具,任何東西都不能例外,包括那可笑的所謂愛情。

可我所有蒼白的說辭都只在再次見到她的那一刻崩潰粉碎,我的心是從那一刻才真真正正的以一種最痛苦的方式死去。面對偷偷跑來見我的嬌娥,面對她滿懷的幻想,我一字一句的道出事實的真相。她的眼淚如同淬着火的鈍刀,一片一片的把我的心割下來燒成灰燼,我應該高興終于甩掉了這個總是讓人陷入痛苦的沉重負累,但那時我已經連高興是什麽一種感覺也永遠失去了。

出使那天嬌娥她高高端坐在車攆之上,高昂着頭,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匍匐在她腳下行禮,不敢擡頭看她。途徑魇森,一股原始蒼茫的力量像是發現珍寶一般,急不可耐的想要用一個蹩腳陷阱誘使我交出自己肮髒的靈魂,對此我毫不猶豫的将它所求丢給了它,只是我還有最後一個要求。冰冷的血液流淌遍我的全身,藍色的火焰讓我從劇痛當中重生過來。完成任務回到定國之後,将軍如諾給我了一次建立軍功的機會,可對于最終的結局我卻早已明了心間,無論是我帶去誘敵的将士,還是敵方追蹤而來的軍隊,他們皆在魇森中全軍覆沒,他們的血液被最大限度的壓榨出來湧向那個古老祭壇,怨念被禁锢其間化作足以撼動時空秩序可怕力量,而我,已經早已失去了那種利用價值。我成為魇森派出的找尋更多鮮血的使者,我盡全力逃脫這種控制,向着腦海深處那唯一還屬于自己的模糊影子奔去。

當冰冷尖銳的長矛刺穿我的身體,我竟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她的淚水更是滾燙滾燙的,能最後看到她好好地活着,我終于又一次嘗到了快樂的滋味。我沒有資格對她說道歉的話語,我知道那不是她想要聽到的,我要做的是向她許諾,來世的承諾,這一世抓不住的,來世再也不放下。

黑暗中風聲漸緊,我的地獄向我敞開大門,挫骨揚灰也難贖我的罪孽,但是,所有的報應還完,我一定會爬出地獄,爬向我許她的那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求啊求啊求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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