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令色
顧浮游從守衛那裏一打聽,覺得鐘靡初活的當真是寡淡。
平日裏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只修聖賢道。
那般清修,只怕要斷了七情六欲去。
可能就喝喝茶,彈彈琴,讓她沒完全去了煙火氣。
顧浮游心想:喝茶啊,有了!
得虧于她以前看的書雜,廣撒了網,什麽都會一點。
炒茶,她也會!
秋季飲青茶,正好,那次逐鹿,酌月鹿躲着的地方就有一株大茶樹,葉片肥厚,長勢喜人。
像這種浸在靈力充沛之地長出的植被,豐靈蔥郁,用來做茶葉,口感一定好。
顧浮游去摘了茶葉回來,曬青之後,拿回來炒茶,四下裏一找器具炒茶,就思渺那口煉丹爐最合她心意。
煉丹爐有煉丹爐的好處,火候把握的精準,顧浮游對成品很是滿意。
只是被思渺知道她動了她的煉丹爐,她被思渺按在床上,掐着脖子:“顧浮游!老娘煉丹爐裏全是你破茶葉味兒,敢拿老娘煉丹爐炒茶,咱下輩子再見罷!”
顧浮游連連拍她胳膊,叫道:“二嫂,二嫂,我是你未來小姑子呀,你要是殺了我,就只能跟我二哥做一對怨侶了。”
思渺臉上一紅,松了手,啐道:“瞎說什麽,從小到大,只會用這一招。”
顧浮游翻過身去,撫着脖子咳嗽。思渺下手是真的下手,她一向厭人碰她煉丹爐,也就她不怕死,明知不可為,還要上前拔虎毛。
“你把我煉丹爐弄成這樣,可別想一句話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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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裏裏外外洗涮幹淨,再入爐火重新淬煉一遍!”
思渺抱臂:“還有呢。”
“外加一瓶築靈丹。”
“成交。”
顧浮游這才得已保留下一條性命,帶着茶具,又從谷神峰後峰溜了進去,去見鐘靡初。
這次走到院牆邊時,葉落滿徑,庭院寂寂,無人練劍。
後/庭邊門窗是打開的,可以看見裏邊竹簾卷起,帳幔輕動。
琴聲寥寥,合着暖香,緩緩飄散了出來。
顧浮游輕叫了兩聲:“鐘師姐,鐘師姐?”
隐隐約約聽到一聲:“進來。”
顧浮游低聲說了一句:“打擾。”
從院牆上翻了進去。蹲在牆邊,打開食盒,開始燒水泡茶。
這茶若是泡了拿過來,會影響味道,還是得現泡才不影響口感。
顧浮游準備妥當後,端着茶具進了屋子,喚道:“鐘師姐?”
循着琴聲走,繞過幔帳,看到書架前鐘靡初跪坐在地,案前放着一方瑤琴,琴尾堆了幾本書,一尊獸頂小香爐,一縷青煙盤旋。
顧浮游看到那羅袖之中伸出來的一雙手,素指一撥一按,琴音似淙淙水流聲。她不禁想起飲雪齋的戲折子。
纖長如竹筍,細白似蔥枝,溫潤有清香,瑩潔無瑕疵。
說的大抵就是這樣一雙手。
琴聲停了。鐘靡初擡頭望着她:“你來做什麽?”
顧浮游将茶具放到案上,手背碰了一碰杯壁,方才用熱水澆過還是溫的。“讨好你啊。”
鐘靡初露出困惑的神情,沉默半晌,說道:“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回應你的召喚,言出必行,你不必多此一舉。”
顧浮游莞爾:“禮尚往來。我遇難時煩你相助,讓你幫我,我自然也不能什麽都不為你做。就是我靈力有限,只能做些小事,若日後鐘師姐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也盡管開口就是。”
顧浮游奉了一盞茶到鐘靡初跟前,說道:“鐘師姐嘗嘗,這是我炒的茶,味道應當不差。”
鐘靡初瞟向顧浮游。顧浮游見她不接,又湊了過去些,兩人之間隔着書案,顧浮游上半身向鐘靡初這邊傾斜,雙手捧着茶盞,湊到鐘靡初跟前。
鐘靡初将目光從她臉上,挪到跟前的茶盞中。
茶葉講究色、香、味、形。
這茶湯嫩綠明亮,茶葉肥嫩,确實不錯,且香氣馥郁持久,帶着一股甘甜的味道,着實誘人,叫人不禁口舌生津,食指大動。
鐘靡初一怔,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茶香!
她目光遽然射向顧浮游,這才意識到這股香甜的味道是顧浮游身上發出來的。
鐘靡初豁然起身,起的太猛,将顧浮游伸到跟前的手臂撞了一下。
顧浮游端着的茶盞晃蕩了茶水出來,她被燙的一縮手,沒把持穩茶盞,整盞茶的茶水潑灑在案邊的書籍上。
顧浮游還沒思忖明白鐘靡初為什麽突然起身,望着案上被茶水澆了個透徹的書,心想這可弄巧成拙了。她挪過去,拿袖子将書籍上面的茶水擦幹,說道:“對不住啊,鐘師姐,我不是故意的。”
顧浮游拿起書,要擦擦裏邊的茶漬,因為書是攤開的,書面沒能起到遮擋的作用,書裏黑黑紅紅暈成一塊。
尋常印刷的書自不會被一杯茶就給暈開了墨,之所以這墨跡會暈開,是因為書旁有人用朱筆和墨筆圈圈點點,寫了許多注解和感想,熱水一浸,墨跡就暈開了。
顧浮游看着這本書,呆愣了一下,迅速往後翻了幾頁。
失聲笑了。
這本《陣法新解》是她的,上面的注解和感想是她提筆寫的,這本書都要被她翻爛了,幾乎倒背如流,再熟悉不過了,絕對不可能會認錯。
先前這本書她放在書房裏,後來要用,去取時卻莫名其妙不見了,翻遍了書房也找不到。
怎麽會在這裏?
鐘靡初看見這書已然半廢,愁眉深鎖,她深吸了一口氣,語氣低沉:“這書是六鶴長老所贈,讓我研習陣法,其中注解難得,只此一本,你……”
顧浮游站起身走到鐘靡初跟前,她聲音清亮,帶着些微顫音,透露她的興奮:“鐘師姐,這本書是我的,原是我的。真的,你看,這裏,我用朱筆鈎挑了,這兩個字,雖然,雖然潦草,依稀也能辨出是‘阿蠻’,這是我的乳名。我這書丢了,不知怎麽會在這裏。”
顧浮游說着就往鐘靡初這邊靠,離得太近,那氣味越發清晰,鐘靡初往後退了一步,眉頭擰的更深。
顧浮游只當她是不信,抱着書,四指對天:“真的,我,我發誓,對天發誓。”
鐘靡初偏過頭去,提起胳膊,流雲似的廣袖遮在鼻下。
這動作表露的信息太明顯不過了,鐘靡初嗅到了什麽不能忍受的味道。
顧浮游向自己身上嗅了嗅,并沒有聞到什麽不好的氣味。
反觀鐘靡初。顧浮游眼中的鐘靡初就是眼神陰沉,一臉抗拒,鬧的顧浮游以為自己嗅覺出了問題。
顧浮游往後退了一步,說道:“鐘師姐,我給你重新謄抄一本,注解和感想也寫上去。”
她含着笑,臉頰上帶着梨渦,眼神明亮。
她怕鐘靡初拒絕,不等鐘靡初出聲,就往外跑,一路跑一路跟她說:“一定跟原來一樣。”
“三日內就給你,一定給你!”
她興奮的過了頭,忘了來幹什麽,将茶具全留在了這,出去的時候不往正門走,一溜煙跑到牆邊,又從牆上翻了過去。
顧浮游離開後。鐘靡初斂眉看她離去的方向許久,長袖一揮,一陣清風攜走了屋中的味道,蕩了開去,吹的竹簾打出細碎的聲響。
顧浮游回去以後,抱着那浸染了茶漬的書卷,在床上打滾:“啊啊啊啊啊啊!”
“思渺,思渺,鐘靡初竟然在看我注解的書!”
思渺無語問蒼天,先前顧浮游突然回來,一驚一乍,險些讓她一爐丹藥炸了:“你已經說了無數遍了,我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顧浮游尖叫着,抱着書左滾右滾。被思渺一個丹瓶丢過來,打了一下,這才消停。
思渺嫌棄道:“不就是看着你的書,至于高興成這樣?”
顧浮游坐立起來,微微笑道:“你不懂。”
鐘靡初天生水靈根,內外雙修,不過百歲已是金丹之境,天資與悟性皆是一流。
放眼五洲四海,這樣的人屈指可數。連她哥哥與她比都要黯然失色。
這樣的人是她顧浮游眼中第一羨慕的人,是她覺得頂厲害的人,除卻嫉妒那份老天爺的恩賜,說她敬佩鐘靡初也不過分。
就是這與她天差地別的人,竟然在看着她注解的書,聽鐘靡初的口氣,似對它十分認可,也極為愛護。
鐘靡初為了這本書那一瞬間露出的惋惜神色,讓顧浮游喜的心尖直顫。
這反差所帶來的喜悅,思渺無法感同身受。
顧浮游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床,在床頭取了一本新的《陣法新解》,走到書案邊:“不跟你說了,我要給我鐘師姐謄書了。”
思渺搖了搖頭,懶得理她。
原來那本書被熱茶澆後,皺皺巴巴,墨跡暈染開後,基本看不清原來的字跡,只有極少的地方沒遭殃,還能看清原來寫的字。
顧浮游以前看這書的時候,随想随寫,那些注解左一道右一道,她字跡又極為潦草,有時候寫不下了,甚至要遮蓋到原文上,所以看上去極為雜亂。
顧浮游摸着書角下方一行字,寫的‘世間奇解,觀之慨然’八個字,被顧浮游颠狂的字跡擠的委委屈屈的縮在角落裏。
字體端正娟秀。都說字如其人,确實如此,顧浮游看着這字便知道是鐘靡初寫的。
顧浮游托着臉頰,彎着眸子,看着這八個字無聲的笑,手上拿的朱筆将臉弄花了也不覺得。
顧浮游用了三日,憑着記憶将注解謄寫在了新書上,這次寫的規規矩矩,比原來的書可要整潔太多。
她拿着新書去找六鶴長老,打算給他先過目,讓他看看有沒有添改的地方,順帶問問原來那本書怎麽到的他手上。
玄妙門設有九峰,每一峰有一堂,由一名長老坐鎮,專管一事,如藏書、煉丹、禦獸、陣法等等。
六鶴長老所居希夷峰,管理玄妙門上下的陣法與煉器,在陣法與煉器上有些造詣,山門外的防禦陣法便由他費心設置。
顧浮游不知這六鶴長老是怎麽認識的她,突然有一日就差了梅花使,寄送文書到了逍遙城,道她精通陣法,頗有才情,特招入玄妙門,留她在身邊做個學童。
玄妙門之中分內外弟子,內門弟子由門中各大長老和大能收為弟子,親自教導,外門弟子只在玄妙門挂個名,由門人統一授課。
顧浮游雖是被六鶴親自點名招到玄妙門的,但又沒有被六鶴正經收為徒兒,因而身份處在這內外弟子中間,不尴不尬。
她每日都必須到希夷峰點卯,除此之外,平時跟外門弟子一樣,一起去修煉,聽諸位長老關于修道的講課。
有時候顧浮游不想去聽別的長老講課,便偷偷溜走,在希夷峰躲閑。
顧浮游到希夷峰上時,殿外有弟子灑掃。
顧浮游一路走一路問:“師兄,長老在不在?”
那弟子道:“長老在書房。”
顧浮游走到書房,房門大開,剛走到起坐間就聽見六鶴長老清朗的笑聲。
在花穗簾子邊向裏一看。六鶴長老一身灑花玄色道袍,常年在鍛造爐邊,一張面皮熏得通紅,下巴颏上一把白須幹枯似雜草,因仰頭笑着而直打顫。
六鶴長老手上拿着書在看,跟着一旁的人說話,那人煙青衣裳,側耳垂目,便是鐘靡初。
“書上确實是那小丫頭做的注解。”六鶴長老輕嘆一聲,說道:“這小丫頭在陣法上下了一番苦功夫,如今這年頭肯在陣法這偏門上費心的不多了。只是她雖有些見地,但修煉天賦不佳,修為恐怕難到金丹期,一生壽命不過兩百多歲。流年匆匆啊,兩百多年不過光陰一瞬,陣法上她再如何費心,受了壽命的限制,也難大成。可惜了。”
六鶴長老感慨一番後,轉而又問:“那丫頭能将你定契也實在是蹊跷,其中緣由你心裏可有數?”
鐘靡初怔了一瞬,搖了搖頭。
“那她可有仗着契約欺負你?”
鐘靡初仍是搖頭。
六鶴道:“那丫頭鬼靈精,不是個安分的主,只怕沒少煩你。你與她也見過幾次,覺得她這人如何?”
鐘靡初頓了片刻,輕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顧浮游在外邊聽到這一句話,抱着雙臂,心裏琢磨,南燭君一語中的啊。
不過她覺得自己就算是巧言令色,也沒有那麽的巧言令色,至少是沒有鐘靡初語氣之中的那樣重。
頂多一點點。
六鶴長老将書一合,大笑道:“還說她沒欺負你。”
“這丫頭是被她父兄寵的驕縱了些,有時候只能看到自己,小孩兒頑劣心罷了,但本性不壞,你畢竟是師姐,一些事能讓則讓,該指點時也要指點。”
鐘靡初淡淡應了一聲:“弟子明白。”
顧浮游心裏正疑惑,聽六鶴長老的口氣倒像是與她爹相熟,人已經走了過去,叫道:“六鶴師傅。”
六鶴見狀,笑道:“說你,你就悄無聲息的過來了。”
那邊鐘靡初見她過來,便向六鶴告了退出來。
一過垂花門,也不看她,直接出去了。
顧浮游向六鶴說了一聲,追了出去,在階前叫住了鐘靡初。
她走過去,将那本新書遞上:“鐘師姐,我将這書上的注解謄寫完了,還你。”
兩人只有一本書的間隔,熟悉的甜香若有似無,萦繞在鐘靡初鼻間,她默默退開一步:“這書既然是你的,不必還我。”
鐘靡初不接,顧浮游又上前了一步,将書遞到鐘靡初手中,笑道:“那便送給你。”
她是真心要将這書送給鐘靡初,不為讨好,只是她第一次見人這樣珍惜稱贊她記錄的心得注解,她真的歡喜。
願書得知音。
鐘靡初這書才看了前幾章,覺得稀奇,猶豫了片刻,到底不再拒絕,一手接過。
“那便……多謝了。”說這話的時候,鐘靡初微微錯開一步,暗暗屏了息。
顧浮游見鐘靡初神色怪異,想着她剛才靠近一步,鐘靡初退後一步。
起先以為鐘靡初厭煩她,所以不願靠近她,再一想,聯想起昨日鐘靡初擡袖的動作,恍然大悟,這人是在屏息。
想到此,顧浮游一怔,又自然而然的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照舊是什麽也聞不出來,待要細問鐘靡初。
鐘靡初謝過之後,人已經匆匆走了。
留了顧浮游一人在風中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