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槐影下白袖揾淚

鐘靡初道:“顧浮游?”

顧浮游猛地起身, 後知後覺, 興奮的一把抱住她:“啊啊啊啊!!!我們贏啦!”

鐘靡初身子一僵, 并未推開她, 稍頃,輕輕的撫了撫她的背,說道:“是啊,我們贏了。”

“鐘師姐,你是天才, 你太厲害了, 都是因為你……”

鐘靡初扶着她起來, 說道:“不是, 顧浮游, 厲害的是你。”

顧浮游正拿袖子擦着下巴上的血跡,鐘靡初取出手帕來遞給她。

她接過後,笑道:“多謝師姐。”

将下巴上和雙耳外的血跡胡亂擦了, 笑道:“我這樣的人, 有什麽厲害的, 對上餘師傅,一招就敗了。”

“我是廢材,你知道的。搗亂倒是挺厲害的。”顧浮游這人, 別人瞧不起她的時候,她傲氣的很,別人正兒八經來誇她,她又不好意思了。

鐘靡初搖搖頭, 正色道:“蕊珠寒宮的陣法是你瞧出了端倪,在仙落內層也是你設陣脫困,如今鬥法,我若與那人正面較量,未必能贏,是你想了法子,創造了取勝的局面。六鶴長老說你有些小聰明,在陣法上只是有些見地,我覺得并非如此,你很聰明,不該妄自菲薄。”

她們在這裏已耗了半日,現下臨近日暮,夕陽無限好,橙暖的光芒從中庭西邊灑進來,碎金鋪了一地。

落在鐘靡初身上,一層溫暖的光,明玉生暈。

鐘靡初說:“顧浮游,你是天才。”

顧浮游呆呆的看着她,呆呆的問:“你,你剛才說什麽?”

鐘靡初道:“你是天才,鬥法能贏是因為你……”

她看到顧浮游白皙的脖頸,軟潤的耳朵,和那粉白的一張臉,肉眼可見的通紅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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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浮游捂住臉,跌着腳,喉嚨裏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響,像是在壓抑咆哮一般。

好半晌,顧浮游從指縫裏看她,很軟很軟的說:“你再說一遍。”

鐘靡初道:“你是天才?”

顧浮游道:“再說一遍。”

鐘靡初道:“你是天才。”

“再說一遍。”

“你是天才。”

顧浮游愛死了鐘靡初這驚人的耐性。

若要別人來說,鐘靡初尋常情緒無起伏,說話聲線無起伏,這個人冷冷清清的,沒有溫度。

鐘靡初此刻的聲音與往常無異。但顧浮游要說,這是世間最溫暖的聲音,是世間最溫暖的話。

她也不管鐘靡初喜歡不喜歡,将她胳膊緊緊摟在懷裏,露出餍足的笑容:“鐘師姐,我太喜歡你了。”

鐘靡初不明白顧浮游心中歡樂之所起,只是看到她臉上笑容,也不禁跟着她笑了起來。

兩人回了賭坊,拿走了那塊原石。

不僅如此,顧浮游下場前曾将自己的身份玉牌抵了一百萬,押了注,押的自己,如今得了原石,更額外賺得了一千萬的靈石。

待要分鐘靡初一半,鐘靡初道:“我不會打理錢財,還是你收着罷。”

“那你要用的時候找我拿。”

正說話時,那紅衣女郎走來,遞過來兩塊木牌,說道:“兩位,這是鬥法勝方獲得的額外獎勵,峽谷競速的入場令。”

顧浮游接過來,又是好一陣歡喜。

鐘靡初問道:“峽谷競速是什麽?”

顧浮游道:“鐘師姐你聽沒聽說過賽馬?與那差不多,便是禦使自己的靈獸跑到終點,若是奪魁,獎勵豐厚。”

以往她和她大哥一起來,得入場令的都是她大哥,她只能作為随從入場,在看臺上觀看競速,并不能參與,每次看的她心癢難耐。

顧浮游歡歡喜喜的收好,帶着阿福和鐘靡初下了樓。

隔着中庭,另一邊的樓梯上,一人忽然停住腳步,往這邊看過來。

他身後的人跟着停住,問道:“左公子,怎麽了?”

左天朗說道:“我看那人好像是顧浮游,我道今年逍遙城事物繁忙,顧雙卿應當抽不開身……”

說着,他朝身後的人擡了擡下巴:“她從賭坊下來。髯奴,你去賭坊找人問問,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顧浮游。”

髯奴垂首應諾,幾步一跨,一陣風似的就上去了,片刻後下來,說道:“是顧三小姐,顧少城主不在她身邊,她跟另外一人來的,是生面孔,先前開的一場賭注便是她們和萬藥閣的餘東升鬥法,她們勝了。”

“勝了?”左天朗一挑眉:“那就是說她手上有峽谷競速的入場令了。”

左天朗沉吟片刻,眼珠子一轉:“仲已,上來。”

一頭戴逍遙巾,一把長須的中年人走上來:“公子。”

左天朗折扇一轉,掩在嘴邊,湊過去說道:“你這樣……”

交待完,說道:“去罷。”

仲已一拜,說道:“是。”領命告退了。

另一邊,顧浮游帶着鐘靡初回飲雪齋後,天色已是青黑。

因飲雪齋吵鬧,魚龍混雜,竹若怕她倆住不慣,便将她倆安排在飲雪齋後街一所清淨的小院子內。

顧浮游帶着鐘靡初過來,竹若自少不了接風洗塵,上次見過鐘靡初的也就幾人,待得這些姑娘在齋裏添油加醋将鐘靡初風華一誇,這次過來瞧鐘靡初的人竟是将她圍得水洩不通。

像是看什麽稀奇物似的,都跑來要一觀風采。

那些姑娘又拉着鐘靡初好一番鬧,顧浮游使了渾身解數才将鐘靡初解救出來,回了小院子裏。

院子雅致簡樸,遠離喧嚣。

中庭裏有一株槐樹,枝葉繁茂,濃蔭成片。

顧浮游與鐘靡初兩人廂房正對着,互道了好夢,便各歸房中歇息了。

月上柳梢,熱鬧聲隔的太遠,這裏只剩一片靜谧。

顧浮游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中夜,不曾入睡。

起了身,穿着中衣,披散着頭發,看着蜷在床邊熟睡的阿福,呆坐了一會兒。

稍頃,她下了床,趿着鞋子,打開門,一地清輝。

她走了出去,在槐樹下坐下,身子隐在一片陰影中。

她望着鐘靡初的房門,眼眶發酸發熱,一眨眼,眼淚就滾了下來。

吱呀一聲,對面的房門打開了,鐘靡初穿戴整齊,往這邊一看:“顧浮游?”

鐘靡初不曾入睡,她正納氣修煉,聽得有動靜,才收了功出來看看,只見那槐樹影下一片濃黑中坐着一個人。

鐘靡初走了過去,站在月光裏:“你怎麽了?”

顧浮游本來想要說:“你怎麽出來,是不是打擾到你了。”将這事遮掩過去。

只是正當難過,喉頭哽住了,開不了口,她怕自己一開口,便泣不成聲。

她又不願在人前哭,自己偷偷哭沒什麽,在人前哭太丢臉了。

鐘靡初問:“是不是鬥法留下的傷口未好,你還疼着?”

“沒……”

一個字說出,再忍受不住,在她跟前抽泣起來。

眼淚簌簌而下,她胡亂擦着,越擦越多。

她想将難過壓下去,越壓越難過。

鐘靡初又問:“你怎麽了?”

顧浮游心裏也問到底怎麽了,說來太可笑了。

她自覺得在鐘靡初跟前已經夠丢臉了,索性不再強忍,哭的眼淚鼻涕齊流。

邊哭邊說:“我,第一次,第一次有人這樣誇我……”

她淚眼婆娑的看着鐘靡初,哭的抽了兩下:“鐘師姐,第一次有人誇我是天才。”

“我好高興,我,好高興……”她捂着臉,抽泣變成了嚎啕大哭,像是要把體內什麽東西全宣洩出來。

從出生到現在,她聽得最多的便是惋惜了。虎父無犬女,顧萬鵬怎麽生了這麽個女兒。

她想她到底是顧家人,骨子裏是驕傲的,就算知道自己資質平庸,也不甘平庸。

她反抗過的,不要命的修煉,什麽靈丹妙藥都用,家裏為了提升她的修為,也将最好的資源給她,她日夜不休,修煉,修煉,除了修煉還是修煉,廢寝忘食……

然而不論如何,她的修為一直都只是緩慢增長,多少靈藥砸下去,不見起色。

勤奮刻苦加上最好的資源,數年苦修,比不過她兄長打坐一夜。

努力得不到相應回報的結局是令人絕望。

或許只有她一人時,她可以安慰自己,就算只是一點點的進步,一點點的提高,那也是在進步,在提高。

不行,她做不到。

她身邊有一位極具天賦的兄長,與她雲泥之別,時刻在提醒她,不是她不努力,是她就是做不到。

她可以忍受一月,一年,兩年,但她忍受不了十年,二十年。

她曾經也有天真的幻象,希望如她兄長一樣耀眼。她也喜歡修煉,希望有朝一日修為大乘,青史留名。

最後現實留給她的只有痛苦,只要她修煉,她就覺得痛苦。

一度為了逃避,她放棄修煉。完全不敢去接觸與修煉有關的任何事,她去跟家裏廚子學做菜,覺得當個廚堂裏的大師傅也不錯,去跟繡娘學刺繡,去做木匠,去看醫書,想做個大夫。

她爹漸漸的覺得她沒有定性,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棄了修煉,只愛玩鬧。

到最後,她終究不甘心。

在這不甘中,她接觸到了陣法,第一次見識到天地為憑,改動陰陽所設的古陣時,那足以驚豔她一生。

她又開始廢寝忘食,自己第一次研究出一個小小的全新陣法時,歡喜的去給顧萬鵬看。

逍遙城有一個故事,叫狼來了。

顧浮游幾次三番棄芝麻撿西瓜,顧萬鵬早已不将她的認真當認真,仍舊當她只是玩玩罷了。

顧萬鵬便只是說:“你好好修煉比什麽都強。”

冷淡的反應無疑是在顧浮游熱烈的心上兜下一盆冷水。

顧萬鵬沒有理解顧浮游的喜愛,那是能窮盡一生的喜愛,因此他也不會知道,顧浮游是在懇求他的認同,希望得到他的贊許。

從一開始的不如意到現在,顧浮游極少聽到別人的誇贊,有也是不修煉的普通人虛言追捧罷了。

修士最看重修為。沒有修為,不能結出威力強大的陣法;沒有修為,壽命百年,眨眼芳華流逝,要做什麽都來不及。

只懂得那些用天時地利,陰陽五行來設陣法又有何用。

顧浮游道:“就算你只是安慰我……”

鐘靡初半蹲在她跟前,說道:“顧浮游,我不作謊。只因覺得你是天才,才會說你是天才。”

顧浮游泣不成聲,搖頭道:“不是的,鐘師姐。不是的,我……我知道,陣法,改陰陽五行,借天時地利這種設陣方法,不需要天賦,只要夠用功,将那些陣法設立條件,特點、習性、用途、來歷記在腦子裏,記得夠多,只要夠努力,都能做到我這樣,這不是天分……”

“我知道的,我不是天才,我恨極了所謂的天分,為什麽沒有天分,就怎麽努力都不行……可是,今天你誇我,你說我是天才,我還是好高興。”

顧浮游抓着胸前的衣服,哭的不能自已:“我還是好高興。”

顧浮游一手揉着眼睛,雙目已經紅腫。鐘靡初拿下她的手,說道:“顧浮游,不要這樣擦,會傷了眼睛。”

鐘靡初擡起自己的白袖,輕輕壓在顧浮游眼下,汲去淚水。

顧浮游捏着她垂下來的袖子,抽噎道:“他們都看不起我。”

鐘靡初道:“你很厲害。”

顧浮游将嘴一努,将将止住的眼淚,掉的更兇。

鐘靡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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