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柳暗花明
沈遙臉色大變,回身揮掌劈向冥一,冥一撤身,一下退回玄三身邊。
韓憶音短促的驚叫了一聲,捂住嘴站在遠處不敢靠近。
“沈公子且慢——”玄三趕忙抱拳,“此乃影堂內務,我等只是聽命行事。”
沈遙退回玄七身邊,蹲下去扶他,玄七看了他一眼,面色如紙,細密的汗珠布滿額頭,眸如烏玉,泛着細碎的波光,沈遙心頭一緊,轉眼那眸中只剩了歉意和自嘲,玄七搖了搖頭,對玄三道,“玄七知錯。”說話間,一道細細的血絲順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你們對他做了什麽?他犯了什麽錯?”沈遙忙去檢查玄七的後背,寒針入肉,竟看不出一點痕跡。
“這……”玄三猶豫了一下,道,“玄七未經請示,私自出莊數日,影堂已下令緝拿,先上刑針,回莊後再行定罪。”
“怎麽會?是薛堂主派他與我一路同行的!”沈遙道。
玄三和冥一、冥五對視了一下,皺眉道,“可這緝拿令就是薛堂主簽發的。”
“玄七,你快和他們解釋,”沈遙拉了拉玄七的胳膊,“薛堂主是不是還讓你盯着我的行動來着?”
玄七身體明顯一僵,沉默了片刻,道,“玄七願回影堂領罪。”
“……!”沈遙松開他的胳膊,慢慢站起來,腦中一時有些混亂,照玄七的說法,難道真的不是薛堂主派他來的,那麽他為何要跟着自己——
“這‘廢棄的影衛’呢,一般就是受了重傷或者犯了大錯,已經不能再派去執行任務的影衛,有時候就當作死士最後利用一回,或者就是給藥堂用來試藥。”
“如果試的都是些毒性強烈的藥,可能……死得快點。”
丹木達當時是這麽解釋的。
“沈公子下山,玄七擅自随行,請公子責罰。”
自己在山下第一次遇襲的時候,玄七趕來相救,自己當時問他是不是薛堂主派來的,他眸中露出了詫異,自己就以為是猜中了,而他确實沒有親口承認。
在吳家村地下找到陸莊主時,玄七一開始也是非常驚詫,如果不單單是因為找到了莊主,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莊主失蹤一事呢?
自己同意他随行後,他眼中綻放的光華;樂仙樓裏,他為自己燃起又壓下的殺氣;鸾青鎮客棧同床夜談,他拘謹又關切的樣子;吊橋上的舍命相救;吳家村地下機關脫險後,他緊張又強勢的表情……一路種種,在沈遙眼前如走馬燈般轉過。
如果這一路随行,不是為了執行任務,只是想要陪着自己……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敢于不惜代價、以死相陪,卻不願想着辦法活下來,真正和自己在一起?
沈遙才發現,他并沒有真正了解玄七的內心,他和玄七處在不同的世界,也許本就不能完全明白彼此的想法,可這又有什麽關系?
至少他知道那人是寧願重刑加身,也想陪在他身邊一段時間的,管那是感激也好、感情也好,沈遙只知道自己就像被下了咒中了蠱,情不知所起,求之不得,愈陷愈深——
一時間,思緒百轉千回,沈遙看着跪在地上微微顫抖的玄七,只覺肺腑隐隐作痛,他伸手摸進袖籠,正欲從中抽出一張紙來,忽然眼前一黑,他本是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玄七身上,一時反應不及,只覺額角一陣劇痛,緊接着“哐當”一聲,一個木枕掉在了他的腳下。
“!!!”在場的人均是一驚。
沈遙伸手抹了下額角,指尖粘上了血跡,回頭一看,罪魁禍首正坐在床邊,伸手指着玄三道,“本莊主要讓七七當我的貼身影衛,你們誰都不許帶走他!”
“……”玄三覺得頭腦發懵。
“咳,”沈遙一手捂着額頭,壓住火氣,清了清嗓子道,“你聽到了吧,莊主現在的命令是讓玄七當他的貼身影衛,并未同意你們給他上刑,如果這一路回去,玄七傷勢加重,日後莊主清醒過來,發現影堂違逆了他的意思,你們恐怕是要連薛堂主也一起害了。”
“大家也可聽我一言,”韓憶音這時在一邊說道,“陸莊主中的藥毒主要是破壞人的思考防備能力,讓人凡事如孩童般肆意而為,所以與其說莊主是失了心智,不如說他是對自己的喜惡本能失去了克制,所以,作為大夫,我覺得現在還是順着莊主的意思比較好。”
玄三思量了片刻,對冥一道,“撤了玄七身上的刑針,一切待莊主清醒後再定奪吧。”
“是。”
藏名山莊影堂後面有一片竹林。
清風掃過,翠竹搖曳,發出沙沙的鳴響。
曲徑幽深,峰回路轉,沈遙大步流星的穿過竹林,來到了一處隐秘的草廬外。
兩日前,衆人回到山莊,影堂堂主薛封了解完事情的經過,一是派了數名影衛即刻前往吳家村打探,二是秘密安排莊主在影堂竹林後面的草廬住下。
因為陸藏名嚷嚷着不讓玄七離開,薛封于是将玄七和玄三、冥一和冥五分編成兩組,輪番守護莊主。
韓憶音則也在影堂悄悄住下,按時為莊主施針用藥。
沈遙走到草廬門口,腳步頓了頓,忽然伸手一揚,一個圓圓的東西便向一旁樹上飛去。
藏身在樹杈上的玄三擡手一接,手中便多了一顆洗得幹幹淨淨、長得水淋淋的大桃子。
沈遙擡手随便揮了揮,敲起了草廬的木門。
很快,有人來開門,玄三遠在一旁,似乎都能看到沈遙咧到耳邊的嘴角,他掂了掂手裏的桃子,輕聲啐道,“小恩小惠”,說歸說,下一刻便大口咬上桃子,一時間果肉香味沾滿齒頰。
玄七把沈遙迎進屋,這是兩人回莊以後第一次在草廬見面。
沈遙特地梳洗了一番,換上一身天青色束腰長袍,頭發半披半绾,發髻簪得整整齊齊,還特地挑了兩絲碎發垂在額邊。
玄七還是一身挺拔黑衣,黑發高束,沈遙見他無論何時都是一副沉靜模樣,有些不滿的撩了下自己額前的碎發,卻發現玄七的目光正盯着他額角剛結的血痂。
沈遙被他盯得不自在,伸手摸了下道,“已經結痂了,很快就能好。不過我猜陸莊主一定是故意針對我的。”
“……”
“哎呀,沈遙你來了。”韓憶音的聲音從裏屋傳出,沈遙走進去,見她正準備收針,陸藏名已經靠着床頭打起了盹。
玄七上前将陸藏名扶躺下來,韓憶音小聲道,“我們出去說吧。”
三人來到外間客廳。
沈遙問,“陸莊主的藥毒驅除得如何了?”
韓憶音道,“今日一早,曾短暫恢複了神智,我給他換了副藥方,再配合施針,估計再過兩三日,神智應能基本恢複。”
“早上他沒有為難你吧?”沈遙扭頭便問玄七。
玄七搖頭,道,“當時我在屋外當值,是玄三跟在旁邊的。”
“喂,你關注的點是不是有點問題?”韓憶音嚷道。
沈遙笑笑,問,“韓大夫有幫玄七繼續施針嗎?”
“有有,”韓憶音白了他一眼,“只是現在只能他來草廬當值的時候,才有機會幫他針灸,平時我總不能跑到影衛營去找他吧。”
“韓大夫已經幫了玄七很多了,玄七感激不盡。”玄七在一旁道。
“你這身體……”韓憶音欲言又止,沈遙卻已皺起了眉頭。
“沈公子,不知前去吳家村打探的影衛有沒有什麽發現?”玄七問。
沈遙看看他,嘆了口氣,道,“整個村子包括地下已經人走茶涼,很多地方還有焚燒的痕跡,看來對手搶先一步銷毀了所有線索。”
“……”玄七想了想問,“可有什麽我能幫到公子的?”
“還有我。”韓憶音也在一旁道。
沈遙道,“我來此地,确實想要請韓大夫幫一個忙。”
“沈公子請說。”
“我想知道陸莊主所中之毒的成分。”
“你是說配方?”韓憶音捏着下巴思索道,“如果取些陸莊主的血樣,倒是可以做個分析試試,只是主要成分也許可以測出,但是真正的配方恐怕很難獲知。”
“主要成分也好,”沈遙道,“我聽說,吳家村被燒毀的主要是藥材原料和成品,敵人越不想我們知道的地方,也許正是突破口所在。”
“嗯,”韓憶音點頭,“我需要一些測試用的藥品,還得沈公子幫忙。”
“好說,你寫下來,我盡快想辦法給你送來。”
沈遙拿着韓憶音寫的清單走了。
韓憶音伸了個懶腰,對望着門口的玄七道,“別看啦,人已經走了,讓你當面表現得熱情點,你偏不。”
“韓大夫又在說笑。”玄七轉身回屋。
“嘴硬。”韓憶音小聲嘀咕道,卻聽玄七喊了她一聲,“嗯?”她挑眉看向玄七。
玄七抿了抿嘴,問道,“之前問您的治療傷口、祛疤除痕的藥……”
“呵,”韓憶音轉了轉眼珠道,“我把要用的幾味藥摻在剛才清單裏了,等拿到手,我就教你配。”
這晚,沈遙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好久未回的流雲山莊,他經過兒時嬉戲的花園,打開自己的房門,看到父親正坐在他屋內。
他轉身便想離開,可卻被沈流雲一下叫住,“遙兒,爹也是為你好,你莫要再生爹的氣了。”
“為我好?”沈遙胸中憤意湧起,對沈流雲大吼起來,“為我好就可以枉顧我的意願?為我好就可以害死無辜的人?”
“唉,”沈流雲眉心川字紋緊鎖,“爹不是以為,你之所以喜歡男子,是來福那賤仆拿了那些污穢的書給你看,才把你帶壞的麽,爹不過是讓人打了他幾十杖,誰知就……”
“幾十杖?”沈遙冷笑,“你不是不知道,來福陪我從小玩到大,似我半個弟弟,那些書也是我好奇讓他找來的,你下令把人打個半死扔到門外,半夜下起大雪,你就任他在冰天雪地裏凍死,你個殺人兇手!”
“混賬!”沈流雲拍桌而起。
沈遙發現,自己心中竟還有些犯怵,但他還是死死回瞪着他爹。
沈流雲扶着桌子又慢慢坐了下來,道,“過去的事莫要再提了,爹這幾年很想你,弟弟妹妹們也很想你,你有空還是常回來看看吧。”
說話間,他似乎已不是那個控制欲極強的父親,而只是一個孤單的老者。
沈遙心中有些刺痛,氣勢也漸漸軟了下來。
這時,又聽沈流雲道,“爹給你安排了個相親,對方是江湖名門、大家閨秀,你見了一定喜歡。”
“!!!”沈遙再度氣上心頭,大叫一聲,一睜眼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沈遙胸口起伏,慢慢坐了起來。
有一種和什麽擦身而過的感覺,讓他心中顯得格外空蕩。
沈遙平複了一下心情,感到額角有些涼涼的,伸手一摸,摸到了剛結的痂,還有一些滑潤的感覺,他放下手來,在指尖見着一摸淺淺的綠色,再一扭頭,看到枕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小瓷瓶。
第二日一早,影堂草廬。
“沈公子,你怎麽來了?”韓憶音有些詫異的看着他,“藥毒的成分我還沒來得及測出來。”
“哦。”沈遙心不在焉的應了聲,目光在草廬屋裏屋外亂看。
“玄七今日下午和上半夜當值,現在不在。”韓憶音道。
“我不是找他,”沈遙摸了摸鼻子,“我就是來問問你進展。”
“再給我一日半的時間。”
“嗯,”沈遙胡亂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道,“你知道有什麽藥,是淺淺的綠色,塗在傷口上涼涼的,特別有愈合效果嗎?”
“這靈丹妙藥多了去了,沈公子這麽一問,我還真不知道呢。”韓憶音笑道,她轉了轉眼珠,問,“怎麽了?沈公子要找藥嗎?”
“倒不是,”沈遙道,“只是昨日我偶然得了這樣一瓶藥,還沒來得及用,便被我失手摔在了地上,不知還能在何處買到。”
“……”韓憶音臉色變了變,很快又恢複常态,道,“我幫你想想吧,如果想到是什麽藥,回頭告訴你。”
“如此多謝了。”
是夜,狂風大作,不一會兒,雨打屋檐之聲便響了起來。
沈遙推開窗,初夏的天氣因得這場雨,一掃沉悶,涼風襲人,大滴的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屋檐、牆頭、樹葉上墜落,連成晶瑩的水柱。
沈遙面上有些愁惱,把窗戶留了一條縫,睡回了床上。
子夜剛過,窗外雨聲仍未停歇。
沈遙屋子的窗戶快速的一開一合,輕微的響動掩藏在雨聲之中,了無痕跡。
一個黑影毫無聲息的來到他的床前,注視着正在熟睡的沈遙,目光從他額角的傷痕移動到他的眼角、鼻尖,再到唇邊,黑影自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瓷瓶,用手掌摩挲了幾下,似想擦掉瓶身上的濕氣,然後伸手将瓶子悄悄放到了沈遙的枕邊。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沈遙以掣電之速牢牢抓在了手裏。
“既然來了,幹嘛偷偷摸摸的?”沈遙一下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