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莊
長夜有盡,拂曉初現。
玄七迷迷糊糊睜開眼,側頭便看到沈遙正屈腿坐在他身邊,眺望着遠處的雲霞和群山。
玄七怔了片刻,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真的躺着睡着了,他趕忙翻身坐起,沈遙感到動靜,回過頭來,晨曦下,他玉面俏容,眸光溫柔,對玄七笑了笑道,“睡得可還好?”
“呃……玄七該死,竟讓公子受累守夜。”玄七忙道,昨夜是如何睡着的,他竟沒了具體印象,只記得在他強打精神的時候,有人輕聲勸撫,讓他徹底放松入眠。可以往就算是有傷在身,他也斷然不會如此失了警惕的。
“無妨,”沈遙似乎心情不錯,對他道,“看來你是有些怕冷。”
“!!!”玄七這才發現,自己竟把沈遙脫給自己的外袍在身上裹了個緊,一手還正捏着衣角。
他面上有些發窘,趕忙把衣服解了下來,看到被自己弄皺的衣服,不由蹙起眉來。沈遙卻伸過手來,直接把衣服接了過去,不以為意的往身上一披,邊穿邊道,“再等一會兒,韓姑娘起身以後,我們就回屋去,現在我們可以看會兒日出。”
“嗯。”玄七把目光投向了天邊日漸璀璨的紅霞金光。
三碗苦藥擺在桌上。
“我不要喝藥——”陸藏名拖長了調子叫着,雄壯的身體如小孩般扭了扭,轉身鑽回床上。
玄七端起其中一碗,走到床邊,哄他道,“莊主,玄七喂你可好?”
“不好不好!”陸藏名把被子蒙到頭上。
“抓起來直接捏着嘴灌下去不就完事了。”沈遙走過來,遞了另一碗藥給打玄七,順手把他手裏的藥接過去。
玄七仰頭一口喝下自己那碗藥,又急着從沈遙手裏把陸藏名的藥拿回來,生怕沈遙真的行動。
沈遙盯着他的臉看了看,忽然伸手,用拇指在他嘴角輕抹了一下,亮給他看指腹上的藥汁,“嘴角有藥。”
“多……多謝公子。”玄七道。
“咳咳咳……”身後傳來沙啞的咳嗽聲。
“韓姑娘,你沒事吧?”沈遙回頭問道。
韓大夫妹妹用手背擦着嘴唇,一邊搖頭一邊用另一只手對他擺了擺,表情似笑非笑,有些古怪。
“哼!”陸藏名突然把頭上的被子一掀,伸手指着沈遙道,“你,去給本莊主買些糖來,本莊主便喝了這藥。”
玄七道,“屬下去買吧。”
“不行,”陸藏名拍着被子道,“就要他去買。”
沈遙眯眼看了看陸藏名,挑眉道,“行,我去,你想吃什麽糖?”
沈遙回來時,除了帶回了一包糖果,還有一套女裝成衣。
一進屋,就看到三人圍坐在桌邊,韓大夫的妹妹拿了三個杯子倒扣在桌上,來回快速移動,陸藏名把下巴枕着桌沿,目不轉睛的盯着看,杯子停下來後,他向玄七投去求助的目光,玄七伸手指了下左邊的杯子,陸藏名趕忙笑着伸手去掀,杯子下露出了一枚銅錢。
“你這樣沒法玩了。”韓大夫妹妹嗔怪的看了一眼玄七,她的嗓音啞啞的,還帶着點氣音,還沒有完全恢複。
“不玩了,吃糖了!”陸藏名見沈遙回來,第一次主動迎了過去。
沈遙把成衣給了韓大夫妹妹,又把糖包往身後一藏,道,“先喝藥,後吃糖。”
玄七這時把藥端了過來,沈遙搶在他動用內力溫藥之前把碗接下,藥碗在他手中微微搖晃,不一會兒,就冒出了淡淡的熱氣。
玄七安撫陸藏名坐回桌邊,一勺一勺的喂他吃藥。
沈遙站在他身後,摸了摸鼻子,神情竟有些落寞。
韓大夫妹妹自屏風後換衣出來,就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她此時穿了一身淡芙蓉色的交領襦裙,頭發也仔細盤了起來,發簪一簪,簡潔又不失柔美,還帶着些成熟女子的韻味。
韓大夫妹妹捂嘴“噗”的笑了一聲。
幾人看向她,她趕忙擺手,示意玄七繼續喂藥。她走到沈遙身旁,拍了下他,帶着打趣的表情,在桌上寫下了一個字。
沈遙瞪了瞪眼,不再看她。
偏巧不巧,玄七這邊喂好了藥,扭頭問,“怎麽了?”
“沒什麽。”沈遙拿出糖包,遞給他。
陸藏名對着玄七張開嘴,玄七打開紙包,拿出一塊麥芽糖,喂到陸藏名嘴裏。
陸藏名滿意的含着糖,眼睛還盯着玄七手裏的紙包不放,含含糊糊的說道,“我看到她寫了什麽。”
“什麽?”玄七一時沒聽懂。
陸藏名把手伸到藥碗裏,蘸着剩底的藥汁,在桌上寫了一個“酸”字,字體奔放、筆鋒遒勁。
玄七看了看桌上的字,又擡頭去看沈遙,一臉不解,韓大夫妹妹轉身走到窗邊,自顧自坐了下來。
沈遙臉上表情變了變,随手把桌上的字一抹,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韓姑娘,依你看,陸莊主不是裝傻吧?”沈遙踱到窗邊小聲問,臉上還帶着些責怪的表情。一早的時候,沈遙已對她說明了後續打算,說話間也不再隐瞞身份。
另一邊,玄七扶着吃了藥的陸藏名上床休息。
“呵呵,”韓大夫妹妹掩嘴笑了一下,她此時聲音已基本恢複,聽起來清澈悅耳了許多,“公子何出此言?”
“你看他剛才寫字,筆法老道,根本不是稚子筆跡。”
“唔,”韓大夫妹妹捏着下巴道,“我之前幫陸莊主把脈,診斷結論和韓思景一致,要說裝的,倒不太可能,這筆跡的話,人的記憶可分為‘說得出的記憶’和‘說不出的記憶’,答疑解惑做文章,便是‘說得出的記憶’,這腦子要是壞了,十有八九要喪失這方面的能力,但像一些動作,比如你們練的武功招式,又比如字跡筆鋒,屬于‘說不出的記憶’,有時還能在不經意間做出來。”
沈遙聽了這番解釋,似有什麽在腦中一閃而過,他一時沒有抓住,便問了另一個疑問,“那韓大夫說陸莊主并不适合用‘靈樞針法’治療,是否如此?”
“什麽韓大夫?哪個韓大夫?”韓大夫妹妹反問,“他韓思景怕陸莊主撒潑搗亂,壞了他編出來的規矩,暴露他找人頂包針灸的事,所以才騙你們的。有我韓憶音本人在此,針藥配合,治愈陸莊主也不會是太大難事。”
“……”沈遙見她一口一個‘韓思景’,想必是恨她哥哥不輕。
“如此,就有勞韓姑……韓大夫了。只是不知,你哥哥為何要如此待你?”
“哼,”韓憶音冷笑了一下, “還不是因為韓家的男人都太沒用!”
“……”
玄七這時也走了過來,站到沈遙旁邊,韓憶音看了他一眼,随手撩起一縷頭發,用手指繞着發尾,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韓家從祖上起,男性族人就多發一種怪病,人到中老年時期,常出現右手手抖、渾身僵直、易栽倒等症狀,雖然韓家是醫藥高手,卻始終無法找到完全治愈之法。這發病時間,早到四十歲、晚到六十歲,都有可能,韓家祖上曾任前朝禦醫,就是在五十多歲的時候發病歸隐的。
而這韓思景卻格外倒黴,三十歲出頭,便出現了手抖之症。
“韓家醫術男女皆傳,我本就比哥哥多些天賦,只是出嫁之後,夫家不讓我抛頭露面,一身醫術,只能在夫家一群女眷身上施展。”
“你已經嫁人了?”沈遙脫口便問,說完才覺得有些不妥,看韓憶音的樣貌,應有二十多歲,嫁人不是正常的麽。
“怎麽,不像麽?”韓憶音看向他。
“抱歉,沈某失言,韓大夫你接着說。”沈遙抱了下拳。
“嗯,大概在一年半前,我回到娘家,得知韓思景發病,便提出和他一同坐診,共同經營回春堂,誰知他卻藏了歹毒心思,連親妹妹也害,趁我不備,把我毒啞囚禁,想出這種方式,威逼利誘讓我幫他頂包針灸。”韓憶音咬了咬牙,從回憶的憤恨中拉回思緒,起身對沈遙、玄七行禮道,“還好遇到兩位恩公,出手相救,憶音感激不盡。”
“韓大夫言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沈遙趕忙道,“只是,這一年半來,你夫家沒來尋你嗎?”
“我和夫家已沒有關系了……”韓憶音擡了下眉道。
“為何?”玄七忍不住問。
沈遙趕忙擡肘碰了下他,玄七會意,垂下眸去。
“總之一言難盡。”韓憶音吸了口氣。
“因為被休了吧——”陸藏名的聲音從床那邊傳來。
幾人一看,他坐在床邊打着哈欠,一手在嘴上拍了拍。
“莊主,您沒睡着?”玄七驚道。
“睡了一晚上了,睡不着了。”陸藏名傻笑着道。
沈遙、玄七回頭再看韓憶音,見她臉都黑了下來。
“既然沒睡着,現在給你紮針吧。”韓憶音咬着牙說道,她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銀針包,走向陸藏名。
“七七救我——”陸藏名一下跳起來,往床裏鑽去。
“我來幫你按着他。”沈遙跟了上去。
“沈公子、韓大夫……”玄七感到一陣無力。
一陣雞飛狗跳、慘叫連連,被紮完針的陸藏名忽然神色一正,胸口一翻,側頭嘔出了一口黑血。
“莊主?”玄七趕忙喚他。
陸藏名眨了眨眼,側身睡倒在床上。
“藥毒逼出了一些,應該只是累了。”韓憶音在一旁解釋。
玄七趕忙伸手去探他的脈搏,眉頭漸漸松了開來。
“喂,你說如果他恢複了記憶,會不會報複我們?”韓憶音小聲問沈遙。
沈遙皺了皺眉,目光緊盯着玄七,剛才腦中的那道靈光終于被他抓到,就在這時,他神色忽然一變。
“有人來了!”
天空澄澈,雲卷雲舒。
“好久沒這麽看過藍天白雲了。”韓憶音坐在屋頂上伸了個懶腰,壓低了聲音道,語調中難掩輕松愉快。
片刻之前,有官差找到了客棧,韓思景果然報了官,外來住客成了官差首要盤問的對象。
沈遙讓玄七帶韓憶音躲上屋頂,自己留在屋裏應付盤問。
“其實韓大夫您有沒有想過報官?”玄七問。
“沒用的,官府只會當成家務事,勸我好好聽從兄長安排,根本不會替我們女子說話。這世道就是這樣,對待女子要比男子刻薄多了。”
“……”玄七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喂,”韓憶音道,“說說你吧,你猜我當時為什麽會向你求助?”
“玄七不知。”
“因為你臉紅了。”
“……”
“我當時想,你這人心地應該單純善良,說不定會來救我,果然被我猜對了。你當時臉紅是因為沈遙嗎?”
“請韓大夫莫要胡言。”玄七微微皺眉。
“那你現在幹嘛又臉紅了?” 韓憶音道,她說話行為大大咧咧,少了幾分女兒家的嬌羞,多了些大姐姐般的調笑。
“我沒有。”玄七扭過頭去。
“你放心,我也算比你多活了幾年,形形色色的事見了不少,你們這般也沒有什麽奇怪。只是我看那沈遙萬般心思都在你身上,你卻對他愛理不理,怪不得他要吃醋。”
“沈公子……吃醋?”玄七怔怔的道。
“你看不出來嗎?你那麽細心照顧你們莊主,沈公子吃醋了。”韓憶音捂嘴輕聲笑了起來。
“照顧莊主是玄七職責所在,沈公子是知道的。”
“知道歸知道,心裏發酸那可控制不了,誰願意天天看着自己喜愛的人對另一個人好呢?說實話,你喜歡沈遙嗎?”韓憶音滿臉好奇,緊追不舍。
玄七烏黑的眸子裏似壓抑着翻湧的情緒,“韓大夫,玄七和沈公子身份有雲泥之別,更何況我倆均是男子,還請您莫再胡言了。”
“難不成,你還能受禮教約束?”韓憶音表情詫異,“我以為,只有我這種市井百姓家的女兒,才會被束縛住手腳。”
“……”玄七看了眼天邊,垂眸不語。
“他們是不是跟你說,沒有山莊就沒有你,養育之恩不可不報,父母之命不可違背,夫命父命不可違背,沒有他們你是活不下去的,為這個山莊犧牲一切都是應該的?”
她說到後面,語調激動起來,也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玄七,玄七伸手對她做了個“噓”的動作。
韓憶音停了片刻,壓低聲音接着道,“我從小到大聽這些長大,即使後來沒人對我耳提面命,即使我有了能力,也像被栓了根隐形的鏈子,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要遵循這些狗屁道理。”
“……”玄七眸光微微閃動。
“我還以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愛就愛,恨就恨,不會有我這樣的煩惱,看來也不是這樣。”
“……”
“他看你時,你不看他,你看他時,他不看你,這怎麽能行?”韓憶音斜觑了玄七一眼,玄七躲開她的目光。
“如果真的喜歡,一定要緊緊抓住不放手,要知道,有時候一旦松手,以後就再也遇不到想抓住的人了。”她對着玄七眨了下眼,笑中帶着一絲苦澀。
“您……”玄七想到了什麽,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客棧裏,沈遙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官差,他喊來小二,吩咐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小二便給他拿來了筆墨紙硯。
沈遙在桌上攤好紙,把那包麥芽糖往紙邊一放,走到床邊去喊陸藏名。
……
接下來的時間,幾人在客棧虛度而過,待到日影西斜,玄七忽然豎起耳朵,對沈遙道,“他們來了。”
“玄三/冥一/冥五叩見莊主!”三個前來接應的影衛對着陸藏名齊齊跪下行禮。
韓憶音遠遠站在後面,驚訝的撅起了嘴。
陸藏名沒有看他們,只是自顧自咬着指甲,對着同樣跪在腳下的玄七問道,“七七,他們是誰呀?”
三個影衛暗暗交換了下眼神,難掩疑惑。
“回莊主,他們三人也是山莊影衛,前來接您回莊。”玄七道。
“都起來,都起來吧。”陸藏名随意揚了揚手。
幾人起身,玄三問,“玄七,莊主怎麽了?”
“幾位,還是我來說明吧。”沈遙插嘴進來。
他把吳家村救人和莊主藥毒發作、求醫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只是中間省略了自己和陸藏名打鬥那晚的事情。
“我等欲即刻護送莊主回莊,沈公子、韓大夫受累同行了。”聽完整個經過,玄三對他二人抱拳道。
“無妨。”兩人均道。
玄三轉身看向玄七,突然自腰間掏出一塊玄鐵令,喝道,“玄七跪下!”
玄七渾身一震,迅速雙膝跪地,在地上砸出“砰”的一聲。
“怎麽回事?!”沈遙走到兩人中間。
玄三對冥一使了個眼色,冥一身形一下閃到玄七身旁,擡掌對着玄七後背拍下,指間三枚寒針便釘入了玄七背上的三處大穴。
玄七臉上瞬間失了血色,牙齒深深咬住下唇,唇上血珠一下冒了出來,身體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