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各人心事
夜色下的藏名山莊,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安寧。
沈遙一路跟着陸藏名到了他的書房。
“沈公子,山莊出此一事,真是讓你見笑,此番多虧有你,陸某不日會向武林盟寫信致謝,一定對你大加稱贊。”陸藏名邀沈遙在書房坐下,下人沏上茶來,為兩人看茶。
“哪裏哪裏,這本就是沈某分內之事。”沈遙道。
眼前的陸藏名比起在吳家村地底初見,少了幾分戾氣,也沒了失去神智時胡攪蠻纏的荒唐模樣,倒稱得上威嚴與穩重并存的武林前輩。
沈遙想起韓憶音之前的話,魔教的藥毒是讓人喪失克制、露出本性,所以說,這才是陸莊主平日的樣子麽。可是他之前對玄七的态度,如果是本性的話……自己難道是多了個情敵?
想到這,沈遙就坐不住了,他斟酌了一下,道,“陸莊主,沈某有個不情之請。”
“沈公子請說。”
“我想向莊主要一個人。”
“不知沈公子想要何人?”陸藏名微微眯起眼睛,問道。
“便是山莊的影衛玄七。”
“哦?”陸藏名露出驚訝的表情,“沈公子是想要個影衛嗎?”
“不,”這個老狐貍,沈遙在心裏罵道,嘴上仍耐心解釋道,“就要此人。此番下山查案,玄七助我良多,我聽聞山莊對于武功折損過多的影衛,一般會派些必死的活給他們,與其這樣,我想請莊主賣我個人情,把玄七送給我做個貼身随從。”
“呵呵,”陸藏名幹笑起來,“沈公子都說玄七武功已經折損過多,送給你的話,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不如我讓影堂挑選一個剛剛訓練好的影衛,送給你吧。”
“……”沈遙暗暗咬了咬牙,“陸莊主,我其實并不是想要個影衛,只是與玄七相處久了,得知他在山莊最終的結局,覺得甚是不忍。他這一路也照顧您頗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想您也不會忍心讓他随便殒命吧。沈某聽說山莊影衛皆是簽了死契的奴隸,如果需要贖身的話,錢財方面都好說。”
“哈哈!”陸藏名笑道,“瞧沈公子說的,區區一個影衛,沈公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氣。不過山莊影衛送人是有些規矩,卻不是錢財方面的。”
“願聞其詳。”沈遙兩眼放出光芒。
“影衛,乃是山莊見不得光的死士。從訓練開始,到執行任務,每個影衛身上都包藏了我山莊諸多的秘密。以往,不是沒有将影衛贈人的情況,但是這些被贈人的影衛必須經歷一個過程。”
“什麽過程?”沈遙心中浮現出不好的預感。
“服下藥丸,洗去已有記憶。”陸藏名一字一句道。
“!!!”沈遙猛地攥緊茶杯,“這……太殘忍了!”
“有什麽殘忍呢?洗去已有記憶,既保證了山莊秘密不會外洩,又不會損害這些影衛的作用,是最合适不過的方法了。”
“不……”沈遙皺眉道,“一個人的記憶裏有他的感情,有他珍惜的東西,如果把這些全部抹去,他便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沈公子不過是要個随從,他有沒有之前的記憶,又有什麽關系呢?”
“……”沈遙噎了一下,問,“可以不洗去記憶嗎?沈某願立誓擔保,如若因為玄七,洩露了您藏名山莊的任何秘密,我願承擔一切後果。”
“沈公子你這不是為難我麽!”陸藏名低頭嘆了口氣,偷偷擡眼看了沈遙一下,道,“我知沈公子你心地仁慈,不想玄七被影堂當成‘棄子’處理,這樣,我答應你,如果玄七還留在山莊的話,我會給他安排一個妥善的差事,總之不會任由他去送死。如果你還是想要他的話,就得按我山莊的規矩來辦,你看如何?”
“……”沈遙沉默片刻,道,“莊主可否容我再想一想?”
“當然可以,沈公子任務已了,便在山莊多留幾日,讓我好好款待答謝。”
沈遙出了陸藏名的書房,他朝着四周樹木和屋檐觀察了片刻,忽然翻身一躍,躍上靠近書房的一棵大樹。
入眼是個有些陌生的面孔,沈遙想了想道,“你是冥五?”
“正是。”隐身在樹杈上的那人低頭道。
“你們是什麽時候換班的?”
“莊主離開正殿之後。”
“……”沈遙嘆了口氣,對冥五抱了下拳,轉身離開。
潛伏在書房另一側的冥一見沈遙離開,偷偷溜到了冥五藏身處。
“哎,你說,莊主為什麽不對沈公子說影衛離莊的另一種方式?” 冥一悄悄問。
“另一種方式,從立規矩以來,哪有人會選的?” 冥五道。
“也是,這沈公子也是奇怪,要人就要人,想那麽多幹嘛。”
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月色如霜,遠山雲海,近水樓臺。
沈遙推開住處的窗戶,面對良辰美景,卻只感到心煩意亂。
他從懷中掏出玉笛,放到唇邊,清柔婉轉的曲調便回蕩在了夜空之中。
笛聲幽然,吹皺池水。
韓憶音坐在屋內,從手中一次次擲出三枚銅錢,在紙上記下卦象。
笛聲缥缈,吹亂殘雲。
陸藏名站在窗前,望向繁星之下的後山,盯着一個方向久久沒有移步。
笛聲纏綿,吹散落花。
玄七站在影衛營寮舍的屋頂上,迎風而立,黑衣融于夜色,眸中染上月華的溫柔,他把手中的寶藍色錦囊一收,縱身往影衛營西北方向躍去。
影衛營西北方向,有一個山洞。凡是“玄”字列影衛,對此處都有着骨子裏的恐懼。洞內乃是一處寒潭,常年冰冷徹骨,在此處修習純陰心法到達一定程度,是每個“玄”字列影衛必經的磨砺。
玄七剛剛靠近山洞,便已覺得寒氣逼人,不得不動用內力抵擋寒意。
忽然間,一道勁風向他橫掃過來,玄七縱身便閃,耳邊傳來嗖嗖的鞭聲,山洞兩側的火把倏然亮起。
“墨淩師傅,玄七求見!”玄七翻身落地,單膝下跪,對着洞口擺出拜見姿勢。
已襲至他身側的鞭子忽然卸了力氣,軟軟落在地上。
一道黑影來到他的面前,道,“你,來此何事?”
玄七擡起頭,入眼是一個瘦削高挺的男子,黑衣黑發,也是一副影衛打扮,只是他的面容已是中年模樣,眉宇間裹雜了歲月的滄桑。
……
“你想進寒潭調息內力?”墨淩聽了玄七的來意,伸手捉起他的手腕,皺起眉道,“你的筋脈受創嚴重,進寒潭調息,功力最多也就只能恢複到五成,你應該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你又說無人下令你做這件事,何苦還要來自讨苦吃?”
“玄七明白,但玄七必須要在最短時間內把功力恢複到最大程度,還請墨淩師傅成全!”玄七再次抱拳請求,印象中,墨淩師傅深沉內斂、嚴厲有加,卻對小輩影衛暗存體恤,玄七能想到的,便是苦苦哀求。
墨淩看着玄七,一般受傷至此的影衛,眼中多是麻木認命,可玄七的眼神中卻有一種堅定而鮮活的東西,那似乎可以被稱作——期望。自己在訓練影衛時好像也曾留意過這個小輩,是那次他替同伴求情被罰、還是那次他偷偷救下凍僵的小鳥來着?墨淩有些記不清了。
“你現在的情況,下潭調息,痛苦比平日修煉要多上十倍百倍,你可要想好了!”墨淩再次提醒。
“是,玄七想好了!”玄七脊背挺直,目光懇切。
“呵……你這樣子,還真像和我同期的一個人。”墨淩無奈的笑了笑,作為影衛,他能活到現在,被安排來看守寒潭訓練後輩,已是太過幸運,這孩子的樣子,竟讓他忽然有些感慨,只是故人已逝,往者難追。
他揮了揮手,示意玄七自行進洞。
玄七聽到墨淩的感慨,心中忽然一動,忍不住問道,“您說的同期,可是墨寒前輩?”
火把影影綽綽,月色清冷朦胧,今夕往昔,似水流年。
“你這小輩,竟然知道墨寒?”墨淩奇怪道。
“玄七只是從莊主那裏聽到過墨寒前輩的名字,對他的事跡并不知曉。”
“是麽?”墨淩笑了一下,玄七看在眼裏,卻覺得那笑容有些凄苦。
“墨寒是他第一任的貼身影衛,當年為救他而死,我以為,過了這麽多年,莊主早已忘記他了呢。”墨淩道。
“也許……并沒有。”玄七喃喃道。
“怪不得……”墨淩眼神一轉,似想到了什麽。
玄七怔怔的看着他,見他欲言又止,才暗惱起自己怎會如此八卦,他對墨淩道了謝,轉身走向洞內。
“喂,小子,你知道‘玄’字輩影衛中,莊主曾召過幾人‘雙修’嗎?”
“!!!”玄七面上一白,有些僵硬的回過身來。
墨淩沒有發覺他的異樣,微微挑眉道,“據聞,尚無一人。”
“……”
寒潭靜如碧玉,水面上結着厚冰,寒氣如煙如霧缭繞。入寒潭者,脫去全身衣物,以內力鑿開冰面,浸身入水,只留胸口以上在水面上。
玄七閉着雙眼,蒼白的皮膚在寒氣中泛起不正常的紅色,他忍受着鋪天蓋地的劇痛,強行運起心法,提氣調息,刺骨的寒意如同千萬根鋼針紮入他全身,刺透他的皮膚,撬開他的骨縫,鑽入他的經脈。他渾身肌肉墳起繃緊,雙手在水下緊緊攥起,寒氣沁透他胸口的肌理,把他的眉棱眼睫染上白霜。
“小子,你要是受不了就快上來吧!”墨淩的聲音在岸上響起。
“無妨……”玄七沒有睜眼,眉頭難以抑制的微微瑟抖,艱難的說了兩個字,便緊緊咬住下唇,只怕再一張嘴,便是痛苦的呻/吟。
他筋脈受損,強行按純陰心法修煉,雖然感到寒潭與體內真氣相輔相成,丹田受到刺激開始盈續內力,但這刺激對于他現在的身體來說,過于霸道兇猛,他只覺渾身經脈像被人死死掐住,再驟然放開,整個人在冰冷窒息與血脈爆湧間徘徊掙紮,血腥味在喉中翻湧,只怕稍一分神,就會萬劫不複。
苦苦堅持将真氣運轉了一整個周天,玄七猛地睜開眼,在水中悶咳起來。長鞭裹雜風聲而至,玄七伸手一擋,墨淩的鞭子便卷上了他的手腕,并向岸上一拽,讓玄七借力出水上岸。
玄七一時站不起身體,撐着手臂半跪在地上,他壓抑着咳聲,向墨淩道謝。他全身赤/裸,一身的新舊傷痕覆上了一棱棱的薄霜,正慢慢化開。
墨淩蹙起眉頭,轉身走向洞內深處。
玄七顫抖着雙手去拿一旁的衣物,還未穿好,就見墨淩又走了回來,伸手甩給他一個石碗,喝了聲,“接着!”
玄七擡手接住那碗,碗中盛了大半碗水,微微晃出幾滴。
“一口氣喝了,對你有好處。”墨淩道。
玄七渾身冰冷,感知尚覺遲鈍,他看到墨淩有些憐惜的目光,心中感動,仰頭便把碗中的水一口幹下。
“咳咳咳……”辛辣的液體一下湧入喉中,玄七被嗆得猛咳起來。
“咽下去,別吐了!這可是我珍藏的桃花釀,敢浪費看我不揍你!”
“玄七……咳咳……謝過墨淩師傅。”玄七捂嘴下咽,心頭隐隐浮起一絲煩憂。
……
夜色過半,皎月照影,清風撩人。
玄七悄悄潛回影衛營,剛一推開自己的房門,忽然覺察到背後有人靠近。
他回肘便擊,背後那人側身一躲,緊接着便貼了上來,将他一下抱入懷中,推進屋內,反手揮掌關上了房門。
玄七剛想再動,卻被那熟悉的氣息怔住,他放松下身體,背後那人把臉埋上他的肩頭,摩挲了兩下,這才微微放開他,讓他轉過身來。
“沈公子……”玄七詫異的睜大了眼睛。
“是我,”沈遙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曜石般的光芒,亮澈而渴切,“我等了你一個晚上,你去哪兒了?”
玄七頭腦有些發懵,眼前的沈遙不知為何,竟隐隐有些重影。
這時,沈遙伸手在他的衣袖上摸了起來,“你渾身怎麽這麽涼?”他邊問邊擔心的去看玄七的臉,卻發現玄七兩頰泛紅,對着自己眨了眨眼,目光像浸染了水汽,竟有些迷離。
沈遙吸了吸鼻子,恍然道,“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