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1~32
三十一、沉甸甸的黃銅鑰匙已經泛了黑,興許是鎖洞裏生了鏽,鑰匙插進鎖孔轉兩圈都費力,好不容易開了鎖,門卻怎麽也推不開,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大火氣,程煥拔出鑰匙,直接要拿腳去踹門,腳剛擡起來,手臂卻被人扯住往後拽。
“找人來吧,你腿沒門板硬。”
找來開門的人技巧高超,直接在外面把門給卸了,門一挪開,屋裏腐朽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程煥捂着鼻子咳嗽幾聲,往裏一看,門後倒了個舊櫃子,看樣子是底部被蛀蟲啃爛了站不住腳才倒下來,剛好倒在了門後,也怪不得他推不開門。
叔侄倆合力把那笨重的舊櫃子搬到了一邊,将屋子草草收拾過一遍,灑水清灰開窗,好歹讓那股腐朽的氣味淡了些,但也只是淡了些,十多年沒人住的舊屋,深入骨髓的朽爛氣味哪裏是那麽輕易就能除去的,程煥在裏面看了會兒就覺得心裏堵得慌,走到老屋後院,雜草叢生的院落裏倒了輛生鏽的小破自行車,車頭歪了,車後座纏上了好幾層泡沫紙,纏得齊整,是楊爺爺擔心程煥上下學坐着不舒服,專門給程煥弄的‘寶座’。
估計連程煥自己都沒想到,在伸手摸上那輛自行車的時候,有些他以為早已忘卻的往事像被解除了封印,嘩啦啦一下全數湧入他腦海。
總是笑眯眯的楊爺爺,每次程煥去他家玩兒都格外樂呵,他待程煥像親孫子,總給程煥零花錢買冰棒買奶糖,即使只是幾個鋼镚兒,但那也是楊爺爺在大太陽底下賣一上午菜的成果。
會無憂無慮開懷大笑的楊平耀,他把自己那輛小破自行車蹬得歪歪扭扭,故意要吓後座的程煥,邊搖搖晃晃地騎邊放肆開懷地笑,程煥哪裏是省油的燈,手法毒辣的在他腰上一擰,楊平耀車龍頭沒抓牢,難兄難弟一塊兒摔進邊上草叢裏。
那時候的天真藍啊,風也刮得舒服,鼻尖癢癢的,萦繞的都是青草的香味,或許是氛圍太過于輕松舒坦,也或許是因為其他,程煥竟不自覺袒露自己藏了大半年難以啓齒的苦惱心事,那時候的楊平耀是什麽反應?記憶中約莫是有震驚的,但他最終只是把程煥拉了起來,拍掉他身上的草屑,載着程煥回到家,兩人一路沉默。
第二天的楊平耀起得格外早,天還沒亮就到程煥家門口,也不知道他晚上去幹了什麽,眼下的淤青濃重,看見程煥出來,大大咧咧朝他揮揮手,聲音卻低下來。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又偷偷去網吧幫你查了查,你別擔心,那些人說男人喜歡男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是正常的......”哥倆好的攬住程煥的肩膀,楊平耀拍拍他腦袋,“好啦,別想那麽多,你們高一的數學老師以前教過我,他跟我說你最近成績退步很多,什麽時候有空來我家,或者我去你家新搬的大房子,哥幫你補補?話說起來,哥長那麽大都沒住過那麽大的房子呢......”車把手脫落的黑漆粘了程煥滿手心,剛要拍去,沒防備就滴落什麽熱乎乎的東西,一滴兩滴,然後是更多,下雨似的打落在他掌心,可能這東西太燙了吧,燙得程煥手掌連心的疼,他瞪着眼睛看天看雲,那丢人的玩意兒還能順着眼眶淌下來。
他覺得丢人現眼,怕楊宣看見,可那玩意兒越擦越多,簡直沒完沒了了。
怕什麽來什麽,程煥剛擦完一把眼淚,身後就響起了楊宣的聲音。
“在幹什麽?”程煥身體僵直着,裝模作樣拍了拍車頭,“沒什麽,就看看這車還能不能用了。”
那通電話之後他就載着楊宣到了B市,也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他心中有愧,卻沒想過隐瞞,即使後來幾天楊宣明顯沉默了,安靜的像個瓷娃娃,更沒主動跟程煥搭過話,他也沒後悔過。
程煥說話的幾秒,楊宣聽出來他聲音不對勁,腳下沒聲兒,直接繞到程煥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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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了?”他瞪大了眼,驚愕地看着程煥,程煥尴尬萬分,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滾蛋,是你眼睛有問題,回頭叔叔帶你去測測視力。”
欲蓋彌彰的罵聲似乎沒什麽說服力,程煥一眨通紅的眼,挂在眼睫毛上的一滴淚又落下來,碰巧落在楊宣伸過來的手背。
他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狼狽逃離的,只覺得自己腳下這段路太長,走到屋裏像走過了一個世紀,腦袋裏嗡嗡的都是嘈雜和喧鬧。
逃得匆忙,他哪裏還有臉皮去顧及其他,也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後,楊宣擡手的姿勢都沒變過,盯稀世珍寶似的盯自己手背上的眼淚,然後低下頭,伸舌頭舔去。
三十二、姜是老的辣,程煥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的時候就跟個沒事人一樣,楊宣當然也沒煞風景的去多提,亦步亦趨跟着程煥往外面走,落在程煥背後的眼神卻渙散游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們是去找還沒搬家的街坊鄰裏,按照程煥的說法,他不想楊平耀連死也死得寒碜孤苦,連正正經經送葬的熟人都沒有。
這片舊區還沒拆遷,但估摸着也快了,隔壁街的舊瓦房早被全部推倒,新大廈的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着光,襯得這個人丁稀薄的舊區窮酸不堪。
即使在那樣渾噩的時候,楊平耀還有些良心,直到走投無路都沒把這幢舊屋賣出去,也頗有預見性的把土地證和鑰匙寄放在了程煥這裏,說是作為之前欠程煥錢的抵押,可程煥心裏敞亮,他是怕自己賭瘾上頭,最後走投無路只得把這座舊屋都抵押出去!邊沒頭蒼蠅似的找邊神思不定,也就沒注意腳下起伏不平的石子路,注意到的時候腳下已然是一個趔趄要往後栽,驚險一刻還是楊宣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小心點。”
太陽曬得烈,将平時幾乎曬不見太陽的程煥臉頰烘得泛紅,也不知是因為猛地受了驚吓還是太陽曬的,他鼻梁上沁出了薄薄一層汗,細密的汗珠被陽光照耀着,襯得底下白皙的皮膚都熠熠生輝似的。
楊宣無意掃過,眼睛像被膠水粘牢了,一眨也不眨。
他興許是被太陽曬昏了頭,視線挪不開,腦袋裏紛亂的一團,迅速閃過小時候程煥抱自己去醫院的場景,他那時候覺得那是全世界最有安全感的懷抱,溫暖而有力,是他無數次幻想中的父親的熱度。
但是那麽強大的男人,居然也會哭麽?他覺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去瞄程煥的眼睛,這雙眼睛之前紅紅的,還滴落了一滴眼淚在他手背上,他嘗過,是鹹的。
程煥鼻梁上的汗也會是鹹的嗎?他覺得幹渴,盯着那細密的汗珠,喉嚨裏像被火燒過荒原一樣極度缺水,但這是不正常的,他肖想的該是水,而不是其他什麽。
心裏這麽想着,誠實而響亮的吞咽聲卻沒給他面子,程煥聽見了,扭頭看他,這才注意到楊宣不對勁兒,臉色發紅嘴唇幹裂,走路打晃,明顯是要中暑了。
幾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程煥,這個時候腦袋終于清楚了一些,也才想起來不僅僅是自己,楊宣也一上午沒吃過東西喝過水了!匆忙回到停車的路邊,程煥載着人開車去了最近的街道,這裏十年前還只是個窄小的胡同,如今胡同拓寬,已然變成了個寬敞富足的街。
他順路找到一家超市買了瓶鹽汽水給楊宣喝下,見他再沒出現什麽異樣的症狀才放下心,轉而沒好氣地罵:“你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不舒服你不會跟我說?”楊宣舔舔幹澀起皮的嘴唇,笑着回:“我真沒感覺,就感覺你總在晃,走在後面想接着你。”
程煥氣笑了,打着方向盤拐進一條車少的巷子,停車下車,順手給某祖宗拉開了車門,“我在晃?我看你走路都要打跌,你自己沒感覺?”“你不是也沒感覺?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我早上至少還吃了塊面包。”
程煥自知理虧,立馬不做聲了,走在前面進了家餐館,楊宣随後跟進來,就見程煥正跟櫃臺後面的一個老婦人熱絡地攀談。
走近了,那老婦人也注意到了楊宣,視線落在楊宣臉上,因為年老而顯得蒼老無神的眼裏盈上了淚花。
“是阿耀的孩子吧?真像......真像啊!我有多少年沒見過他,想不到孩子都這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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