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1

我在長宮作卧底的這些年,除了當差,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溜去東流殿看書。

那裏大多藏了一些傳世孤本,終日被鎖在小匣子裏。

秦國國力雄厚。聽聞皇帝有隐疾,不愛美人愛書畫,因而網羅了天下古籍通通鎖在東流殿裏,派出守衛值守,旁人不得接近。

幸運的是,我已在宮裏結下不少人脈,所以溜進這灰塵滿處的大殿裏偷看幾本書自然不是什麽難事。

況且,讀書人的事,哪能叫偷。

昭國将我和其他幾人遣進長宮來,想在皇帝蘇瀾身邊埋下眼線。奈何他們沒有料到這個蘇瀾是個身有隐疾的,從不召幸宮女。因此十分不幸地,我便與其他一衆宮女皆化成了炮灰。

雖說如此,倒仍有不少人不甘罷休,處心積慮地想要接近他。但我卻沒什麽大志,只想貓在這個地方,讀讀書,混混日子,安穩平淡地度日。

每次我偷看東流殿的書時,書扉上都會印着一枚相同的精致的藏書印,上面的字我分辨不出,大約是用某一種古體寫的名字。想必是皇帝的。

那字體隽永潇灑,煞是好看。看的書多了,久而久之,我的注意力便被它吸引了去,以至于往後但凡有幾本漏印了,都會使我一陣說不出的失望。

有時我細細摩挲那紅色的印跡,心裏也會諸多想象,譬如那皇帝究竟是怎樣的眉眼,又是如何執着一枚精心雕刻的藏書印,一本接一本,将它扣在書扉上。

這些胡思亂想,漸漸地使我在心裏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模樣。

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蘇瀾了。

宮裏當差的小郎尉告訴我,近來外面有關兩國開戰的風聲越來越大了。不僅如此,北國此刻也在虎視眈眈,企圖趁秦昭兩國開戰時坐享漁翁之利。加之秦邊境不斷遭受襲擾,昭國的軍隊兩個月前還放火燒了邊境處的一座小城,這件事傳入了都城,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風聲鶴唳。

對這些事我本來就懵懵懂懂,又向來不怎麽感興趣,只當他朝我耳旁吹了一陣風罷了。

說起來,我倒是時常會在自己的枕底收到一些紙條,俱是傳信的給我傳達的命令。自從我被派往了長宮,紙條便從未斷過,且這幾年的內容大多都相似,便是命令我:按兵不動。

我照舊回:

穩如泰山。

老實說,若是沒有這些紙條時刻提醒着我的卧底身份,我倒真想在這清靜的深宮大院裏耗完一生。

只是,與我一起來的同伴們卻并不這樣想。

但凡素日裏同我關系好的姑娘,皆是常常苦口婆心地勸我:自然還是待秦國國破後,早日歸家才好。

大抵是我比較悲觀,我卻早就不覺得有朝一日還能活着回到故鄉了。

這般勸我的幾個姑娘裏,沐沐是和我尤為要好的那一個。

沐沐曾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家閨秀。聽她說,是因為族上不慎得罪了權臣,牽連了全家,才使她落魄到這般地步。

只是與我不同,她是自告奮勇來到秦國的。

誠然,饒是我再如何挖空心思,也實在想不出為何會有人自願往火坑裏跳。因此,我想,大抵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只是不願告訴我罷了。

到了長宮後,我便常拽住沐沐同我一起讀書。

談論到讀書,我們的口味卻也迥異。她尤喜歡那些忠君報國一類的章句,我卻覺得它們冗長無趣極了,倒是成天到晚拉她一起看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例如什麽《秦國皇帝秘史》,《四國雲雨錄》等等。

至于蘇瀾身有隐疾的這等秘辛,自然也是我從話本子上看來的,尋常人知不得。

那話本子上還絮絮叨叨講了許多史事。

譬如說,過去姜國曾有位衛姜公主,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彼時不少他國皇親國戚獻重禮求親,皆無一例外碰了冷釘子。

大約是被拂了面子的皇室子弟多了些,免不了其中有幾個自覺顏面無光而惱羞成怒的。于是他們團結在一起,決定出兵伐姜。

總之,姜國就這麽亡了。

而這位頗為禍國的公主卻也在國破後一直不知所蹤,至今仍被四國的不少王公貴族惦記着。

這位衛姜公主,我早有耳聞。

倒不是因為她的美色,而是長久以來,長宮裏四處都流傳說,蘇瀾原是要同這位衛姜公主成親的。

只可惜如今公主不知所蹤,這樁婚事也只好作罷。

不過,看蘇瀾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就此将這婚事廢棄。後每有大臣上奏,皆以此為由推拒,不知究竟是借口還是認真的。

不過,他一個身有隐疾的……

想到這裏,我不由心猿意馬了起來。

胡思亂想之際,恰有一陣清涼的微風從殿門處吹了進來,我這才恍然一愣,發覺這偌大的大殿裏陰涼清靜,不知何時只剩我一個人了。

門外的兩個侍衛大概是熬不住毒辣的日光,紛紛偷懶跑去了涼亭打盹。而沐沐則更是不知所蹤,地上只剩了半卷沒看完的書卷,我不經意地掃過去,似乎是講越王勾踐的故事。

唔,無趣。

我收回視線,合上了手裏的話本子,正準備去尋沐沐,卻聽得大殿正門處傳來異響,似是有人闖了進來。

我被吓了一跳,還以為是東窗事發,正打算将手裏的書卷捂上一捂,卻見那抹缃色的身影已然匆忙踏進殿來。

見是消失半晌的沐沐,我才算松了一口氣,埋怨道:“你這是去哪兒了?”

她卻粗喘着氣,蒼白的臉上盡是焦急之色,這會兒顧不得解釋,匆匆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搖晃了幾下,催促道:“快來,阿遙被皇上發現了。”

阿遙也是昭國派來的卧底,與我們有數月未見了。

說來慚愧,素來臉盲的我實在已不大記得阿遙的樣子了,只隐約想起她因由姿色上佳,剛入宮便被選去了寝宮侍奉。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一怔,剛要仔細問個究竟,卻奈何不了沐沐一貫的急性子,不由分說便拽我出了大殿。

于是,我手裏的書尚未來得及收回去,已被她踉踉跄跄地拖行出了幾裏地,一路到了瞬華殿。

今日的瞬華殿,氣氛分外凝重和肅殺。

隔着幾裏地外,我便已感到有澎湃的殺氣撲面而來。遠遠望去,殿前一排宮女齊齊整整屏息垂首立在石階下,四下死一般的寂靜。

沐沐拉我一同伏在了殿側的桃樹下,示意我不要出聲。

我撥開頭頂翠郁的葉子,擡起視線眺向前方,見石階上立着一個人影。

他一身青色華服環佩,玄紋雲袖。蒼青的絲緞上龍紋波光流動,配以玲琅玉色,更顯清姿矜貴,如似清流浮風穿繞其中。

這便是秦國皇帝蘇瀾了。

他的眉微微蹙着,清俊的側臉隽秀如玉刻,幽漆的眸光如霜冷。

我的臉微微發燙。面前的人影同腦海中萦繞已久的印象漸漸重合,竟也依稀有幾分相似之處。

只是,或許是我從那些古籍中得來的胡思亂想太過書卷氣息,如今這真正的蘇瀾出現在我面前,他臉上那份天子驕子獨有的,與生俱來的淡漠,倒是讓我有些無所适從了。

我心想,原來帝王也并非都是話本子裏那般千篇一律的冷血嗜殺,也并非所有帝王都如昭國皇帝般,是個羸弱的病秧子的。

然而,緊接着的下一幕便徹底改寫了我的一切印象。

前庭跪着的那名宮女忽然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從那粗啞哭聲中的絲縷音色中,我終于能夠勉強分辨出聲音的主人,正是阿遙。

只見蘇瀾分毫未動地冷冷看着她,動了動唇向身旁的侍衛下了什麽命令。

我有些困惑地側了側腦袋,剛要悄悄開口詢問身邊的沐沐,卻被接下來的一幕猝不及防地打斷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場面。

年輕的皇帝眉間斂着一股戾氣,輕描淡寫地讓侍衛将那宮女拖出去,杖殺了。

那凄厲的慘叫聲一時響徹了大殿內外,恐怕方圓幾裏內都能聽個清楚。

我的腿腳有些發軟,因為過于驚駭,竟沒忍住落下淚來。身旁的沐沐更是險些驚呼出聲,我急忙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沒讓一絲聲音漏出來。

慘叫聲沒多久便停下了。

庭院裏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的臉色煞白,而沐沐更是怕得渾身發抖。

不消一刻,那皇帝便拂袖而去,宮女更是垂首紛紛作鳥獸散,鴉雀無聲。而阿遙的屍體,則被幾個侍衛像拎麻袋一般擡出去丢棄了。

我望着這一幕,真切得仿佛是我自己的下場一般,慘白的手掌用力攥緊了裙裾,臉上半分血色也無。

沐沐則比我還要不鎮定,已禁不住吐了出來。印象中,我還從未見過她這般失态的模樣。沒辦法,我只得勉強站直發軟的雙腿,扶着她拉去角落裏,拍着她的背輕聲安撫。

總而言之,這一幕着實給我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以至于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我都總覺得鼻息之間揮之不去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我也當真是糊塗了,竟真誤以為秦國的皇帝會是什麽心慈手軟的性子。長宮裏向來少不了昭國與北國派來的眼線,一旦被察覺了,從來都是不消半日,便會被處死的。如今戰事吃緊,處理奸細的手段更不可能慈悲。

只是一想到日後這般的結局,我的心中難免有些複雜的悲涼。

沐沐受了驚,下午未能當值,我便替她去了持正殿打掃庭院。

宮裏所有大殿中,持正殿是所有宮女最不願去的地方。這大殿的落葉殘花總能比別的殿多出一倍。且常有屋檐的瓦片無故松動滑落,危險得很。

好在持正殿的掌事與沐沐熟識,聽說她身體有恙,亦擔心得緊,還道改日要前去探望,自然也便放任我頂差了。

一番折騰下來,已是不早了。

朦胧的夜色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整座靜默的宮殿都浸沒在昏沉的雨中。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我剛做完持正殿的差事,急匆匆地朝東流殿走去,欲趁着大殿未關門,趕緊将懷裏的書送還回去。

夜雨窸窣,沿路經過的多半宮殿的門皆是緊閉,空蕩蕩的長宮內半個人影也未曾見到,只有一兩貓獺伏在宮牆上綠幽幽地看我,一面适然地晃着尾巴。我冒着斜斜細雨,匆匆踏過漣漪重重的水坑,快步行走在沉寂的夜色中。

不知為何,此情此景竟讓我又想到了沐沐。

大約她已經熟睡了,我眉頭一皺,頗有些擔憂,不知她明日是否能好起來。

我的思緒正飄到這裏,卻因天色太黑,一個不留神沒察覺到身前的臺階,一個踉跄被絆倒了。

懷中那卷珍貴的孤本滑了出來,在泥濘裏滾了滾,歪歪斜斜地跌倒了。

我一頭栽在了石階上,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暈乎乎地爬起來。

那卷書躺倒在不遠處,我擦掉滿臉泥濘的雨珠,伸手去夠,半天才抓到。

書面被泥水浸了個濕透,我頓時将眉皺成了死結。連忙又翻開內頁,這才長舒一口氣。

內頁幹爽如初,完好無損。

久聞秦國受神獸白澤蔭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我擦掉滿臉泥濘的雨珠,抖了抖書冊,那泥水便如荷葉上的晨露,紛紛滾落在地。

古籍裏曾寫道,秦國獨有一種異獸,喚作白澤。秦國冬日禁伐,入了冬後,伐木人為了維持生計,便深入山林尋找白澤,同它們交換珍貴的羽絨,賣與書商,制成這種特殊的書封。

是以這書即便是在泥潭裏滾上幾圈,亦不會沾上半星泥水。

只不過,白澤性格挑剔,又頗有潔癖,這羽絨雖不會弄髒,卻會染上濃重的異味,久久難以散去。

此刻我還泡在雨裏,一時來不及去想如何去除這異味的事,擡頭見東流殿就在眼前,先迅步躲到屋檐下,總算避了雨。

我松了口氣,又見前方不遠處倒有個綽綽的人影。

細密的雨幕中,那暗淡的身影靜默地立在殿前,似與雨中連綿墨色的山川化為一體。

這般晚了,怎麽還有人游蕩在這偏僻的宮殿門前。我頓時起了戒心,摸着黑朝他看去。

他大約也是聽見了響動,轉過身來,一個狼狽萬狀的我便堪堪映入他的眼簾。

我自覺有些尴尬,衣袖還滴答滴答地向下淌着水,臉亦不由得紅了起來,只好又向前走了幾步,紅着臉詢問道:“這位小郎尉,不知可有傘能借與我一把?”

沒想到,他卻像拎一只小貓一樣把我拎了起來。

他的眼神銳利,漆黑無光的眼眸昏沉不見底,隐隐收斂着一股凜冽的殺意。

我的心裏“咯噔”一聲。

甚是不妙,這不正是白天剛在我眼前輕飄飄弄死了個人的皇帝陛下嗎?

入宮這麽久,我也是第一次離皇帝陛下這麽近。我心驚膽散,與他面面相觑,心裏只冒出一個念頭:這可真是求之不得的絕好的刺殺機會。

于是,我下意識地按了按口袋,方才想起來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我那把袖刀了,自然不可能帶在身上。

若是被我的上級知道了,不知道他該怎樣扼腕嘆息我錯失了如此絕佳的刺殺機會。

于是我哆哆嗦嗦地問:“做……做什麽……”

他指了指我抱着的那本書:“哪兒來的?”

未及我回複,他卻眉梢微微一揚,奚落盡顯:“你也愛看這些?”

他這麽一問,倒叫我有些瞠目結舌起來了。

堂堂一國君主居然!也喜歡看這些情情愛愛的小冊子!

我低頭一看,手裏哪裏還是那話本子,封皮上分明赫然寫着三個大字:雲雨錄。

我的表情僵了僵。

“陛下莫非也癡迷天象氣候?”

作者有話要說:

四國:昭國(原姜國,姜國已亡。),秦國,北國,燕國。

《秦國皇帝秘史》:四國暢銷書。

《四國雲雨錄》:昭國禁owo書。

白澤:生活在秦國的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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