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塵2
事後我再回想那日的胡言亂語,實在免不了捶胸頓足恨自己的遲鈍。
都怪我被那些胡說八道的話本子荼毒太深,以至忘了帝王是怎樣的冷血無情。
萬幸萬幸,這位陰沉不定的皇帝并未直接将我拖出去砍了。大約是砍了我使他索然無味了,他的眉梢微微揚了起來,許久未作言語。
我見他這副陰沉的樣子,委實是後悔極了。
莫不是他從未看過這卷書,我揭了他的短,故而惱怒了。
阿遙慘死的那一幕又浮現在我眼前。我被他拎在半空中,頸後一陣陣的發涼,卻動彈不得,只好慌亂地閉上了眼睛,躲過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甚是駭人,使我煎熬得只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正當我搜腸刮肚準備再獻上幾句溢美之詞将功補過之時,他卻突然松了手将我扔在地上。
這一摔使我猝不及防,膝蓋一軟便重重跌坐在地上。我卻顧不得疼痛,連忙抱緊了懷裏那冊書,生怕它濺上了零星泥濘。
不知這短短的一刻鐘裏,我是如何使他不滿了,惹得他這般兇神惡煞的态度。
我心驚膽戰地跪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眼皮下卻伸過來他修長的五指,頭頂傳來他浸過冷水般慵倦的嗓音:
“拿來。”
于是,這本我不曾有機會讀過的《雲雨錄》便這般被無情地沒收了。
我的牙齒隐隐打着寒戰,不知他是否已察覺了這書是東流殿所藏,更不知他是否下一刻便會翻臉砍了我。
沒想他接過書,卻笑了:“你這書怎麽破破爛爛的?”
他指的“破破爛爛”,大概說的是封皮上那層已經炸了毛的羽絨。
大概剛才在泥濘裏滾了一遭,令它們感到不快了,須得帶回去細言安撫梳理一番才行。
我的脖頸不自覺地一涼,十分誠實地腹诽道:不巧這破破爛爛的書,其實正是你的。
幸好這羽絨什麽都會,唯獨不會說話。
誰知蘇瀾沒收了我的書冊,斂了笑意,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幾下,突然說道:“寝殿适逢空缺,你明日就填進來吧。”
我的臉立刻擰成了一只苦瓜。
當着皇帝的面前,我自是只有連連謝恩的份,只可惜他看上去并不稀罕我的三叩九拜,只一轉身便走了。
等他走遠了,我才堪堪從地上爬起來,面上愁雲慘淡。
今日委實倒黴了些。先是沐沐生了病,又碰到這大雨,還有深夜裏游手好閑的秦君。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皇帝陛下竟還要我去寝殿填缺。
雖說這一番也算是死裏逃生,沒立刻被他拖出去殺了,但寝殿與蘇瀾近在咫尺,若是被我的上級知道了,我吃吃喝喝混日子的夢想定是要破滅了。
且不提我會怎樣慘死在蘇瀾的耳目中,哪怕不被發現,我這顆腦袋在這位喜怒無常的皇帝手裏也保不住幾時。
想到這裏,我心有餘悸。這秦國的國君脾性如此詭秘莫測,我尚且避之不及,更別提日日侍奉左右了。
這般胡思亂想一番,我既是無奈又是疲乏不堪,只能先強提起精神,回卧房休息了。
昨夜雨勢甚大,我冒雨回去,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入宮的時候我只分到了兩套衣服,昨日剛好借了一套給沐沐,除了身上這身濕衣服,我便再沒有衣裳可換了。
如此,我只好勉強穿上那一疊濕噠噠的衣服,哆嗦着往寝儀司走去。
大宮女不在。我便不抱希望地向當值的女官詢問道:“宮中可還有多餘的衣物?”
女官見我如此狼狽之相,不由得笑出了聲:“橫豎這雨還要再下幾日,就算給你套新的,不還是照樣要濕透。”
我正欲回她,她卻懶得再理會我,轉身又進了庫房。
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長宮裏不少宮女都是随別國贈禮送來的,并非秦人,免不了要受些冷眼。我待得久了,便也習慣了。
這幾日天氣陰濕,只怕我這身衣服一時半會是幹不了了。
我正低頭尋思着,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擡起頭,是大宮女回來了。
她看我的眼神倒也算和善,我行了個禮,她見我一身濕衣服,忍不住笑了:“怎麽穿成這樣?”
說着,她便轉身召那女官:“青娴,快給她拿套衣物來。”
我連連行禮道謝,并向她道明來意:“掌事,不知寝殿那個空缺可否還在?”
她的眼神有一瞬的變換,接着便斂起了笑意:“你問這個做什麽?莫不是連你也想着要去填缺?”
我喉中一哽,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好輕聲道:“陛下命我去的。”
那掌事的大宮女聽了我的話,接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可知編造這般由頭是要交由善事房治罪的?”
我點點頭,心想,既然她不信,倒也正好,便索性順水推舟:“掌事所言極是,是我胡言亂語了,我這便去打掃了。”
說罷,我逃也似的匆匆離開了。
這與我預料之中的情景相差無幾,我心中還是有幾分釋懷。
雖說調去寝殿便離東流殿近了,我離沐沐卻更遠了。
我與沐沐的友誼是這長宮裏為數不多的,使我感覺珍貴的一件事。
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我在宮中的朋友屈指可數,而是我始終感到我們之間似乎有着某種難以言說的牽絆。
掌事不信我倒也不是什麽壞事,至少我也不算是抗旨不遵了。
從寝儀司出來,離值夜還有幾個時辰,我思來想去,決定先去探望沐沐。
遠遠地到了持正殿外,我便望見一片蒙蒙霧氣中,依稀可辨孤零零一個綽約的人影。
散朝後,大殿又恢複了既往的清靜,只剩下沐沐正拿着笤帚一點一點地仔細清掃着庭院。
看來她的身體已無大礙。
我的懷中還抱着剛領來的新衣服,想到她見到我這身濕衣服,怕是又要絮絮叨叨地說我一通,便先匆忙拎了件外衣披上了,才朝她走近。
沐沐見了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嫣然一笑:“不去值夜麽?”
我點點頭:“還有幾個時辰,我便想來看看你。”
我将遇到蘇瀾一事與她說了,又告訴她大宮女并未準我調去寝殿。她聽了很是訝異,臉上又浮現出那份慣常的憂心忡忡:“陛下剛處置了阿遙,便命你頂替她的位置,我總覺得此事另有蹊跷。”
她沉思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見我雲裏霧裏地望着她,便又彎起眉眼笑了:“罷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若是日後真的調去了那裏,務必要萬事小心。注意身體,莫要着涼了。”
我點頭答應了她的叮咛,又見她不輕不重地咳嗽幾聲,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始才發覺她竟也穿了一身未幹透的濕衣服。
我驚愕道:“昨日我借你的那套衣物呢?”
她無奈地看着我:“這幾日陰雨纏綿,早上替掌事送牌令的時候又淋濕了。”
我忙将手裏的衣服遞給她:“這是我剛剛替你領的,一會兒快回去換上吧。”
不及她推拒,我已将衣服塞入她懷中。她立刻紅了臉,正欲開口,外面卻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與她雙雙回頭,便見一宮女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臉色通紅,大喘着氣。
我與沐沐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地看着她,竟是早些時候寝儀司的那名女官青娴。
“大宮女命你過去。”她的氣息不勻,似是一路狂奔而來。
我愣了愣:“可我過會兒還要去值夜。”
她搖搖頭:“不必值夜了。聽聞陛下今日午休時寝殿侍奉不周,很是不豫,掌事命你現在便過去,怕是一會兒就要過去頂替了。”
我瞪圓了眼睛,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沐沐在我旁邊追問道:“陛下是如何不豫的?”
青娴答道:“陛下命那名宮女替他念書,誰知那宮女卻不識字。”
沐沐與我同時噤了聲,委實想象不出蘇瀾惱怒的場面。
氣氛驟然沉默下來。須臾後,我終于結結巴巴地問道:“那原來送去填缺的宮女呢?”
青娴方才轉過頭來,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霎時涼冷:“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