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塵7
我雖不知衛泱為何要殺北國的使節,但無疑他挑起了秦北兩國的争端。
使節死後,北政王曾來書一封大罵蘇瀾,指責他殺害使節手段卑劣。可蘇瀾心裏清楚得很,此事并非秦人所為。
昭國便因此遭了殃。
我垂着眼,想起昨日“南昭餓殍載道、肝髓流野”的捷報,睫毛不自主地顫了一下。
兩國關系如此,怕是宮裏的日子要愈發艱難了。
初月掌事消失後,大宮女派青娴去接管持正殿的冗務,而沐沐亦被調配去了清明殿。
清明殿是蘇瀾處理軍機要事的地方,守衛森嚴,進出的皆是高官将領。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那位如雷貫耳的大将軍蘇尋。
是以沐沐便成了近來宮女們當中的焦點。
我才剛踏進後花園,便見許多人在小徑上纏着沐沐,争先恐後地盤問着。
而沐沐則羞紅着一張臉,絮聲低語幾句。
我走近過去,才聽了個大概。
原來蘇瀾很滿意沐沐的侍奉,專門将她調去了為蘇将軍端茶倒水。
那位鼎鼎大名的戰神,永安無數春閨兒女的夢中情郎。
衆人歡呼雀躍起來。
沐沐正低着頭,我還從未見過她這般的羞赧。只見她一張臉紅透,兩彎柳葉眉盈盈脈脈,半掩着面吞吞吐吐:“蘇将軍他……對着我笑,還誇我長得好看……問我……昭國是不是多出美人。”
一陣豔羨的驚呼尖叫聲此起彼伏。
我也不禁起了興致,聽她繼續講下去。
她說,蘇将軍房中養了一只雪雀,似乎是從昭國亡将那裏繳來的。雪雀夜裏入眠時,羽毛便會化作滿室飛雪簌簌而下,如夢似幻。
四周的人都啧啧稱奇,我随口插話道:“等入了秋,飛雪化成白霜,又會是另一番美景了。”
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看我。
我自知失言,此時面前一個不知名的宮女開口接話了,她奇道:“這雪雀我聽人道只有昭國皇室才豢養了幾只,你是如何見過的?”
我避開她的目光,須臾才小聲答道:“我以前曾随姐姐入宮,見過一回。”
站在一旁的沐沐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過了片刻,她才笑着出言打岔道:“好了,你們不要再難為衛晞了。”
周圍的人全散開了。
沐沐拉着我的手,又塞給我一個物什,竟是雪雀的尾羽。
“好美。”我驚嘆一聲,低下頭去,捏着手裏那柄尾羽,使它輕輕打了個旋。
一時竟勾起許多往事。
雖說姜國僅僅亡了兩載有餘,但我卻對姜國的很多事情都記不得大概,只能七七八八記得零星的片段。
例如我幼時懵懂貪玩,某一日聽說教我念書的夫子屋中養了只雪雀,便翻牆爬進院裏去,拔光了那只雪雀的羽毛。
夫子回來後氣得面如土灰,我被吓得不輕,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闖禍了。
本以為在劫難逃,不想罪名卻被人自告奮勇頂了去,這才讓我僥幸少挨了一頓打。
替我挨打的,是我的伴讀。
唔,我曾經好像是有個伴讀的。
更多的事情我便全然忘卻了。只記得我那時滿心愧疚,之後也安生了不少。
待我回過神來,沐沐已拉着我朝持正殿的方向走去。
她還是很氣惱前幾日寝儀司向陛下告狀的事。昨日有宮女告訴她,告狀的果然是青娴。
早已過了下朝時間,持正殿冷冷清清,只有一兩個打掃的宮女。
我甫一踏進殿門,頭頂便不偏不倚晃落幾塊瓦塊,險些被砸中。
果如宮人們所說,這持正殿上的磚瓦總是無故松動,即便修修補補也都無濟于事,因此大家早就見怪不怪了。我扭過頭,不遠處幾只貓獺正怯生生地望向這邊,一臉懼意,仿佛真的被皇威所震懾似的。
青娴剛好從臺階上走下來。
見了沐沐,她似乎是早已知道我們要來,撲嗤一聲笑了。
“你們呆在這裏做什麽?”她的面色紅潤,大概是近來升了職,很是春風得意。
沐沐在我之前先開了口,眼神嗔怒:“衛晞與你素來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她?”
青娴先是假意思索,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道:“我何時害過她?”
我問:“是你向陛下告狀說,我是昭國派來的奸細?”
她嘲弄地看着我,嗤笑一聲:“你們這些昭國流亡而來的亂臣賊子,即便不是細作,也生着一顆細作的心。”
沐沐怒極冷笑:“好,你既這麽有骨氣,倒不如去善事房求個公正。欺君之罪,也要看你當不當得起。”
青娴卻全然不畏懼,輕佻反問道:“善事房?你難道不知道最近宮中在處理異國細作,你們那位初月掌事也已被處置了麽?”
我愣了愣,她卻已然露出了一副無不譏諷的笑容,洋洋彰示着勝利。
一股怒氣頓時從我心底竄上來,我正欲開口争辯,卻被一個聲音打斷了:
“閑雜人等不可在此造次。”
那語氣雖慢悠悠的,卻帶了不容置疑的威懾。
我回過頭,見衛泱正斜靠在屋檐下歪着頭看向我,懷中抱着柄長刀。
沐沐認出他的服飾是蘇瀾的親衛,很快低下頭,眼神示意我不要招惹此人。
我不為所動,反倒湧上一股倔勁:“怎麽,日理萬機的鐵騎衛,如今倒管起這貓抓耗子的小事了?”
他笑了,站直身子,拎着刀走過來,每一步都帶着冷刃鐵甲撞擊的清脆聲響。
“膽子不小啊。”他那雙腥紅的瞳仁直直地盯着我,令人毛骨悚然,語調卻輕浮嘲弄得很。
我瞪着他:你不是向來以我的死士自居嗎,怎麽這種時候倒看起熱鬧來了!
不知他是否讀懂了我的眼神,但他果真轉過身去,擋在我前方,眯着眼睛滿是不恭地抱着雙臂對青娴責令道:
“掌事沒有掌事的規矩。還不趕緊回寝儀司領參卯牌。”
青娴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衛泱這才轉過身來,鳳眸眯着,似乎是在問我滿意了沒有。
我自是快慰極了,旁邊的沐沐亦長舒了一口氣,連連向他道謝。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沐沐,突然眼瞳中血色緩現,語調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沐沐一怔,旋即一笑:“我不過是個打掃庭院的宮女,怕不是統領認錯了人?”
衛泱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幾眼,似是沒看出什麽端倪,這才閉了口,不再多言。
天色逼近黃昏,我值夜的時刻馬上便到了。衛泱說要送我,便随我和沐沐一同下了臺階。
正在此時,有兩個人影遠遠地朝這邊走來。
我定睛一看,竟是蘇瀾。
今日他穿得素淡,一身青藍如洗,雲紋直綴,若天青雲破。而他旁邊緊随着的,則是位翩翩白衣公子。
身旁的沐沐仿若失了神。我心下了然,想必這位就是那位将軍蘇尋了。
他的身姿俊朗,意氣風發,劍眉白齒,墨黑的瞳孔眼波流轉,面色白皙若美玉。
話本子誠不欺我,蘇尋其人倒真當得起鐵騎公子這四字。
我見沐沐一臉羞怯,呆若木雞,便拉着她準備悄悄溜走,不想卻還是被蘇瀾看見了。
衛泱不緊不慢地轉身行了個禮。
而我的身形一僵,目光對上蘇瀾的。
他的視線先是将我從頭到腳掃了個遍,又落在我身側的衛泱身上。
我惶惶極了,在被蘇瀾那道目光上下逡巡了一番之後,終于禁不住悄悄地向衛泱身後挪了挪一小步。
皇帝陛下頓時怒了:
“衛晞!”
他的語調冷淡。
所有人都一臉出乎意料地、齊刷刷地看向我,就連牆上的貓獺也深受皇威所感,紛紛轉過腦袋,朝我的方向看來。
我的眼睛圓瞪成了一條胖頭鯉魚。
皇帝陛下卻怒視着我,冷澈的眸色潋若秋水,直直地對上了我的目光:
“酉時了,你還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去備書!”
衆人震驚。我吓得魂飛魄散,忙朝着他的方向拜了又拜,恭敬之态仿佛我正拜的是尊上古神祗的塑像:“陛下息怒!!我……我這就去準備!!”
蘇瀾的臉一黑。我再不敢看他,兔子似的拔腿便跑。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便這樣逃也似的溜出了衆人的視線。
待我抱着書回到寝殿時,蘇瀾已沐浴更衣畢。
室內飄着清陵草的香氣,彌久不散。而蘇瀾正站在我的書案前,低頭不知在思索着什麽。
我心裏一驚,忙低下頭站在不遠處不敢亂動了。
糟了。
前幾日從東流殿偷偷拿出來的書還沒有還回去。
他從我桌上拿起一卷書,這才清冷淡然開口:“你過來。”
我走近。他翻開那卷書的封皮,上面赫然印着一枚藏書印。
是蘇瀾的書。
他見到那藏書印,眼皮跳了跳。
我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
令我意外的是,他卻并未留下只言片語,只看了一眼便将那書合上了。
随後他轉過身來,看向我,眼眸深黑如夜:
“今日在殿外的是你的好友?”
我以為他提到的是衛泱,忙搖頭道:“不是。”
他微揚着臉,溫柔的長睫投下一道淺影,唇角帶着玩味的笑意,饒有興趣地開了口:“這《四海風俗考》晦澀難懂,你就這樣拿來看?”
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一縷漆黑的發絲掠過我的耳捎,有些癢。
我猛地回過神來,見他漆深的眼眸直直地望着我,愣了愣,開口問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他的眼神有些詭異:“你怕我?”
看上去他對此十分難以置信。
我:“……”
這讓我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思索了半天,我才誠懇答道:“是陛下的真龍之氣,震懾了我。”
他倒沒有回答,只是眉尖微揚,薄唇緊抿,竟有幾分無奈。
過了很久,他才道:“我不會殺你。”
我聽了此言,脖頸反倒突然一涼。
他的話音落下,屋子裏許久一片寂靜。我這才敢稍擡了擡頭,見他眸色深湛,長睫柔軟,薄唇勾着,似是等着我的回應。
我有一瞬的恍神。
“陛下所言……可算數?”許久傳來我蚊子一般細微的聲音。
蘇瀾看着我,微微一頓,終于笑起來:“自然,君無戲言。”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我這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為什麽要怕我!
誰讓你第一次見面就殺人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