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前塵8

托蘇瀾的福,我得以閱覽許多平日難以見到的古籍。只可惜他看書的風格與我大不相同,譬如他從來不看那些話本子,卻對異國的風土文化抱着極大的興趣。

每次我坐在一旁念給他聽,他便閉目養神,一言不發,久而久之,我也不再覺得他如以前那般兇神惡煞了。

七月流火,竹影疏深,時節已漸入秋。

大約近日昭國軍隊偃旗息鼓,蘇瀾也清閑了不少,白日裏竟有興致喚蘇尋去後宮涼亭下棋。

我捧着一小壺新茗站在一旁。浽溦已過,淡青的一方石棋盤被浸潤得黑亮,烏黑的瑪瑙棋子圓瑩如玉。

局勢已過半,仍舊難解難分。

我偷偷瞄向蘇瀾。他擡了擡眼皮,慢慢摩挲着手中的棋子,似乎沒有想要落子的意思。

隔了許久,卻聽得對面傳來一意氣飒爽的少年聲:“陛下在此設局,有何所圖?”

蘇瀾長睫下的黑眸輕輕一擡,聞言只笑了聲,嗓音薄涼:“寒知,我與你對弈,哪需什麽理由?”

蘇尋劍眉輕揚,鳳眸白齒,笑吟吟地執了棋落子,氣勢風光奪目。他調過視線看向我,一雙朗目如星,笑聲爽朗:“陛下倒真是寵愛這位小姑娘。”

蘇瀾聞言微微擡頭,略帶詫異地瞟了他一眼,随即眉尖一挑,唇角似勾未勾,語氣卻嫌棄得很:“不過是個行事草莽的宮女罷了。”

蘇尋聽了這話,卻忍不住笑了:“那既如此,何不将她賞給我?正巧我那殿裏沒什麽人侍奉,冷清得很。”

沒想蘇瀾卻眼底一沉,驟然收了笑容,冷哼一聲:“陸寒知。”

我卻被他那猝不及防一沉的臉色吓了一跳,雙手禁不住一抖,茶水飛濺,濺濕了蘇瀾的袖子。

茶香一時四溢。

蘇尋哈哈大笑:“這小姑娘倒甚是怕你。”

蘇瀾沒理他,動也未動,只斜斜睨我一眼,深眸冷目,語調淡薄:“攪了蘇将軍的雅興。還不快收拾了,回殿。”

一場未果的棋局只好作罷。

回到寝殿,我低着腦袋,嗅着鼻尖,生怕蘇瀾罵我。沒想他卻深衣一解,漫不經心地喚我:

“晞兒,過來。”

我悄悄擡了擡頭,見他身姿颀長,一身金白綢緞,已張開雙臂,等着我上前為他寬衣。

我上前一步,頭頂傳來的聲音沉沉明晰:

“昨日你問我,北國先帝為何在即将滅昭之際卻突然隐退了。”

我一愣,今日他居然不嫌我問題多了!

“是因為他殺了自己的皇後。”

聽到“殺”字從他口中吐出,我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這一細微動作顯然被蘇瀾察覺到了。

他輕輕嘆息一聲,略有幾分無奈,随即一拂袖,轉過身,冷冷道:

“擡頭。”

我愣了愣,睫毛忽閃了一下,又擡起頭看他。

蘇瀾正低頭望着我,那雙眼瞳墨色深沉,漆黑如夜,淬着冷光,令我不由地深陷其中。

他微揚着臉,漫不經心地瞟着我,開口道:“這個翠雲結是你掉的?”

我“啊”了一聲,這才看到他手中的東西,正是那日被幾只貓獺偷去的翠雲結。

不想還是被他看到了。

好在蘇瀾對此沒什麽反應,想來應該是沒認出這是阿遙的。

于是我趕忙收下,一面道謝:“這是別的宮女送我的。”

他卻打斷了我:

“如今便是我送的。”

我一頭霧水地“啊”了一聲,不解聖意地連連應是,他卻不再重複了,轉而問我:

“蘇将軍方才叫你去他殿裏掌燈,你去不去?”

聖意難測,顯然我是必不可能實話實說的。

我思來想去,生怕自己忤逆了蘇瀾的意思,忙連連搖頭道:“自是不願的。”

蘇瀾的臉色未變,倒是不再繃得那麽緊了,卻依舊看着我,不言不語。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莫非我答錯了?

幸好幸好,為時不晚,于是我面色不改,又極為流暢地接着道:

“但既然是陛下需要我,自然還是謹遵聖意,大局為重!”

蘇瀾眉間轉而一皺:

“那誰來侍奉我?”

我的眼神頓時古怪了起來:他這話怎麽莫名其妙的。寝殿的活可是個肥差,我走了,自然又有大把的美人上來填缺。

思來想去了半天,我終于頓悟:“要不我為陛下物色一個?”

大概是我的表情過于靈動,以致與那天天帶着美人勸谏的禦連史大人有幾分相似,惹得蘇瀾不快了。

總之,我被轟出了寝殿。

我哀嘆一聲,蘇瀾今日的脾氣委實古怪了些。

寝殿回不去,我便只好回偏室住了。

偏室漏風,夜裏不燒柴,寒風刺骨逼人。

這倒是我頭一回在這裏過夜。以往蘇瀾總是叫我為他念書到很晚,任我怎麽提醒都無濟于事,後來我便只好夜夜宿在寝殿。

冷嗖嗖的秋風從窗縫牆角灌入,我瑟縮了一下,在冷冷的偏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夢裏又是一段姜國往事。

夫子是名冠京華的才子。滿秦淮的文人墨客都聽聞他藏有一樓閣的古籍真跡,只是從不輕易拿出來示人,即便前去拜谒的人提着重禮擠破了頭,也難能睹上一睹。

作為夫子唯一的學生,我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常有機會窺知一二的。

夫子以為我是對國粹經典情有獨鐘,因此欣慰得很。其實不然,在那浩如煙海塵封已久的萬卷藏經之下,我總能搜刮到那麽一兩本從未聽過的話本野史。

這話本野史的用詞考究得很,同夫子教的那些典籍截然不同,令沒見過世面的我大為震撼。

某日我與我那伴讀讀到《秦國皇帝秘史》,對書裏“禁脔”一詞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二人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去問夫子,只好胡亂猜測一通。

據我那伴讀說:“這脔字,按姜國的寫法‘臠’,上面是‘言’,而按秦國的寫法,上面則是‘亦’。大概便是人雲亦雲的意思了。下面則是‘肉’字,大約指代‘人’。那便是‘人雲亦雲的人’,即是‘某人的小跟班’的意思。”

我頓時覺得極有道理,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這秦國君主委實是怪異,竟要在卧房裏放十幾個小跟班,想必定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夢裏伴讀只對我笑了笑。她向來如此,對我的話總不置可否。那笑容寡淡,仿佛自古以來她便是那樣的神情,浸透了無可言說的悵然。

一剎那我仿佛看清了她的容貌。雲開霧散之際,背後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響聲。

我從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澆透。

原是半夜熟睡之際,忽然有人來敲我的窗。

我打了個冷顫,攥緊了布衾,回過頭去看,卻見沐沐伏在窗邊,向我比了個“噓”的手勢。

我愣了愣,見她朝我盈盈一笑,又向我比了個手勢,示意我到外面去。

我忙匆匆披上件外衣,未問緣由便随她一同趁夜溜了出去。

霧色濃重,秋草被風卷過的沙沙聲從曠野四面八方傳來,共同湧入漆黑寂靜的長宮。

看守持正殿的尉官大約厭煩小憩時總被頭頂稀稀落落掉下來的瓦片砸暈了腦袋,皆偷溜去了別處,不知所蹤。

沐沐拉着我悄悄潛進偏室,我認出這是青娴的卧房。她拉着我伏在牆角處,偷偷透過窗縫向裏面看去。

青娴正在床榻上睡得熟。

她的房間倒樸實得很,看不出一點掌事的架子。只床頭的書案上擱着一個毛絨絨的圓球,不知是什麽奇珍異寶,在一片黑暗中發着瑩瑩月白的光。

不多時,我與沐沐共同驚呼一聲,見那團毛絨絨的球動了動,忽地豎起兩只雪白的耳朵。

竟是只月兔。

聽聞青娴父母早亡,沒能留下什麽遺物,只托人留了這只從北國帶回來的月兔。

月兔壽命極長,一般用作夜間照明。這只是從青娴入宮前便養着的,算來也有十餘年了。以往每次旁的宮女碰上一碰,她便要大發雷霆,一通亂罵。

我正好奇沐沐為何深更半夜将我帶到這裏來,便見她從袖子裏抽出了支雪雀的尾羽,抖了抖,碎星般亮晶晶的白霜便從那尾羽上簌簌而落。

她将那支尾羽小心翼翼地伸進房間裏,輕微地抖動着。不出片刻,屋裏便浸沒在一場靜默的細雨中。

案上的衣物皆被打濕了個徹底,連那只雪白的月兔也被澆成了落湯兔,光芒如同啞了火一樣熄滅了,不停地打起噴嚏。

而床上熟睡的青娴轉了個身,卻沒能被這場突然而至的秋雨驚擾。屋內很快又響起她均勻的微鼾聲。

若是第二日她起床發現她的寶貝月兔變成了鼻涕兔,想必臉色會很精彩。

我與沐沐偷偷合上窗,又沿着牆壁悄悄溜出了持正殿。

月色正好。

我們齊齊坐在夜清池畔,螢火搖曳,樹影浮沉。一路喘息暫定,四下裏靜悄悄的,只有些微蟲鳴聲。

我與沐沐有所感應似的轉過頭,目光交彙在一處。片刻的沉默後,我們便突然同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黑暗中她看着我,那雙眸子閃着晶瑩的亮光:

“過去我讀《憶長安》,裏面有一句話是:‘舊時不見長安月,今朝入夢兩茫茫。‘如今想來,正是應了當下此情此景。”

我很想問她是什麽意思,但想到這幾日蘇瀾總嫌棄我問題太多,還是忍住沒說出口。

沐沐顯然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她抿着唇微微一笑,只道:

“意思就是,義結金蘭的好友,便如明月一般,縱然不得相見,也會在夢裏相念。”

“等我們離開長宮,回到昭國的時候,也要像這般一樣不懼別離呀。”

我鄭重地點點頭:“絕不會食言的。”

她把手伸出來,小拇指勾住我的:“永永遠遠。”

我雖不知青娴那日醒來後發現了那場惡作劇該是怎樣的大發雷霆,卻在一日後,聽持正殿的小宮女對我說,昨日她因為遲遲沒能交上參卯牌,得罪了善事房的執令史。

善事房掌握着所有宮女的生殺大權。

我心裏一驚,正準備追問下去,卻見不遠處十幾個宮女都行色匆匆去向持正殿的方向。

我忙上前詢問:“發生了什麽?”

她們看了我一眼,目光飄忽不定,皆一臉凝重。

我心裏一沉,随後便聽她們告訴我:

青娴上吊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沒錯我雙更了!明天還有一更!

臠,就是脔的繁體字。姜國用的字是繁體,秦國的字是簡體。

《憶長安》,此詩和詩句都是我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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