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塵11
秦國的冬季格外長。
過去我在昭國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跟着雀躍了起來。
回殿之後,我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衛泱的話。
按我從話本子裏得來的經驗,若一本書是以“一個殺手潛伏在異國皇宮裏”作為開頭,則此書的結局斷然悲慘得不能再悲慘。
自然地,作為潛伏在長宮裏的一介卧底,我早已是半截入土,又能談什麽喜歡呢?
何況蘇瀾還是個身有隐疾的!
聽聞今日大臣又上奏勸婚,蘇瀾照舊以那衛姜公主的由頭推拒了。宮女們都說,那公主大約早就殁了。
我興致勃勃地回想着她們的談話,全然忘卻了手中該翻頁的書。直至旁側一道狐疑的視線向我投來,我才遲遲回過神,發覺蘇瀾正注視着我。他不悅地皺起眉,顯然看出了我的走神。
“又有哪裏不懂了?”他的眉梢挑了起來,一雙清冷的黑眸無波無瀾,語調微微上揚。
我抱着書,望着他的眼睛,愣了愣。
那雙深眸裏如似淬着沉星,溫柔耀眼。
須臾後,我低了低視線,小聲問道:“明日就是将知節了,陛下有什麽打算麽?”
将知節是四海八方共同慶祝的盛大節日。
“晞兒有什麽想做的麽?”他的嗓音還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帶着些沙啞的笑意。
我的眼睛微微一亮:“我想看雪。”
不知還有幾日可以茍且偷生,如果有機會,真想好好看看這場難得一見的雪景。
“就依你。”他的聲音淡淡,幾乎沒作什麽停頓。
我立刻欣喜起來:“謝陛下!”
他卻語調一轉,挑着眉看我,腔調裏充滿了暗昧的戲弄:“晞兒打算如何謝我?”
我驀地懵住了。
見他看着我,不言不語地等着我的回答,須臾後,我只好紅着臉,磕磕絆絆地詢問道:
“陛下想要什麽?”
他卻冷冷答:“怎麽,還要我替你想麽?”
我立刻搖頭:“自然不是!”
“給你三日時間。”
蘇瀾觑了我一眼。話畢,他看起來是乏了,接着便轉身向榻上走去。
一陣風拂過,掀起紗簾,映着他的身影,影影綽綽晃動着。
我愣怔了一瞬,回過神來,極快地應了句“是”。紗簾後并無回應。随後我便也站起身,吹滅了蠟燭,很快入眠。
次日我醒來,卻發現蘇瀾的床榻上卻已空無一人。
我心中詫異,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跳下榻打開殿門,後領卻被一只手揪住了。
我驚訝地回過頭,卻見蘇瀾一身青藍雲緞衣,墨發以金簪随意束着,此時冷眸深目看着我:
“晞兒,換衣服。”
我驚訝道:“去哪兒?”
“賞雪。”
由于将知節,宮人們紛紛起了大早。天剛破曉,殿外便已響起紛雜的腳步聲。
雪停了一會兒。我換好從沐沐那裏借來的衣服,發覺蘇瀾今日竟沒有上朝,一反常态地在殿內等我。
再這樣下去,我真要成了那禍國殃民的狐貍精了!
蘇瀾蹙着眉看着剛換好衣服的我,突然開口:
“等等。”
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此時我正穿着一身湖綠色煙紗襦裙,未敷脂粉,黑發斜插了支松蘭釵,腰間水綠的輕紗飄帶随風微微浮動。
蘇瀾收緊唇線,思量很久,随後開口道:“誰借你的?”
我如實以答。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準你帶她一起去。”
我喜出望外。近日蘇瀾的脾氣好得令人發指,難不成是有什麽陰謀在?
不過,能同沐沐一起去賞雪,我自然還是極高興的。我轉過身,正準備出門去找沐沐,卻聽到此時蘇瀾在我背後,輕淡的聲音不輕不重地又吩咐道:
“叫寝儀司的人替你多做幾身衣裳。”
我來不及細想,應了聲“是”,便沿着臺階飛奔而下。
沐沐換好衣服的時候,雪又重新下起來了。
她習慣撐傘,鵝毛似的雪絮簌簌而下,落在傘上,壓得傘沿愈來愈低。
雪勢漸大,雪地裏沐沐與我撐着傘匆匆而過,談笑正歡,卻被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傘從沐沐手上滑落,我們擡頭一看,竟是蘇尋。
他一身白衣,劍眉星眸,墨發飛揚,翩翩如玉,絲毫不似那個沙場上戰功赫赫的将軍。
沐沐忙同我向對方行禮,煙黛淺妝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
他卻遞上她剛剛弄掉的傘,輕巧一笑:“沐沐?”
他的聲音琅琅如環佩,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念出,格外的清越動聽。沐沐幾乎是立刻紅透了臉:“蘇将軍,你怎麽會在這裏?”
“陛下召我去賞雪,你們也是麽?”
我與沐沐點點頭。他旋即笑道:“走吧,雪深不便行路,我帶你們去宮門。”
咦?我愣了愣。這是要出宮麽?
由不得我多問,于是沐沐與我跟在蘇尋身後,向宮門走去。
來到秦國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出宮。
站在長宮正門前遠眺永安,紛飛的雪景波瀾壯闊,令走在前方的蘇瀾與蘇尋亦不由駐足。
世間紅塵紛擾,此時都化作蒼茫的寂靜。
蘇尋望着那大雪,突然感慨道:“等你統一四國的那一日,一定要來一場一醉方休,不醉不歸。”
而與他并肩站着的蘇瀾難得地勾唇淡淡一笑:“寒知,我期盼着那一天的到來。”
夜裏是将知節最熱鬧的時候。眼見就要入夜,興致未盡的蘇尋一時興起,要到永安城裏游玩。
雖說他們兩人都穿了素衣,但以他們二人那番容貌,走在街巷中……我一時內心複雜了起來。
顯然這也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無奈,我只好快步跟在蘇瀾身後。
雪已積到了我的小腿肚,行路并非什麽易事。我的腳下大約是踩到了什麽溝壑,身子一歪。
眼見我險些摔倒,蘇瀾側過身一把便抓住了我,語調淡淡:“小心。”
我站穩了,本想要松手,右手卻被他握得緊緊的。
我頓時慌張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卻被他不豫地瞪了我一眼:“老實點。”
于是我忍不住開口 :“陛下,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輕描淡寫道:“你不能。”
說罷,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旁的沐沐目睹此景,忍不住悄悄笑起來。
永安城離長宮不遠。夜色漸濃,百姓們已在大街小巷挂起了橘紅的天燈,聚在街井集市歡呼慶祝,熱鬧至極。臨街的家家戶戶都擺出了紀念将知族人的貢桌,桌上擺滿了碟碟五顏六色的琛餃。
難逢這種節慶日,城外森林裏的禿熊也在這一日進城采購。
商人們遠遠地在街市上見到它們,便如一筆行走的天外橫財,皆在心中提前演練起禿熊語來。
它們背着背簍,有的腰間挂滿了白澤的羽絨,準備拿來與商人們交換貨物,有的手裏則倒提着一捆貓獺,還有的會為百姓們帶來籠裝書冊。聽聞這種籠子裏裝的書卷,人們讀完後便不會将其中的內容忘掉,讀畢只須将書卷關回籠子裏豢養即可。
我本想去買上一兩本神奇的籠裝書,奈何四周的人早已擁堵得水洩不通。
原因不言而喻。
我瞪着走在前面渾然不覺的兩人,他們尚且談笑自若,興致盎然,沿着主街賞玩着,不時傳來陣陣飒爽的笑聲,輕松适然得很。而永安城的姑娘們早已沸反盈天一片嘩然,紛紛聚攏在街道兩側,竊竊私語:
“是哪家的郎君才俊?怎麽從沒見過?”
“一看就是兩位北國的公子,來永安游歷的。”
“不知這般俊俏的公子是什麽時候到永安的,住在哪裏。”
見着蘇尋與蘇瀾談笑風生,沐沐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盡管她沉默着,我卻知道她的心思全落在了蘇尋身上。
民間集市稀罕的東西很多,眼看要到放天燈的時辰,百姓們紛紛向鬧市中央湧去,街上奔跑着許多嬉鬧着去看天燈的孩子們。
我一不留神,身旁的沐沐忽然不見了。
人群熙熙攘攘,我只好顧盼四周,尋覓着她的身影。這自然也引起了蘇瀾與蘇尋的注意。
“怎麽了?”蘇瀾問。
他在我前方停下腳步,我一個沒留神,直直地撞進了他的懷裏。
清陵草的香氣若隐若無。我擡了擡頭,望着他的眼睛:“沐沐好像走散了。”
他漆黑的眼底閃過一瞬銳利的光芒。
“沐沐是我的侍女,不如我去尋她吧。”一旁的蘇尋開口道。沒想蘇瀾睨了他一眼,聲音冷淡:“不必。”
說罷,他向四周巡視一圈,随即揚了下颌,向不遠處微微擡頭,語調依舊散漫得很:“在那兒。”
我目瞪口呆,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果見沐沐站在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前,似乎在吵什麽。
雖說早已聽聞蘇瀾視力極佳,一目千裏,但這驚人之處我還是第一次體會。
我正要過去,蘇瀾卻不動聲色地抓緊了我的手,眼睫一擡,有些不豫地對蘇尋道:“寒知,你去。”
他面上依舊一本正經的模樣,抓着我的手卻緊緊不肯松開,不知是在畏怕什麽。我雖氣惱,卻掙不脫他的挾制,只好如同洩了氣的皮球,偃旗息鼓,一面暗暗想道:
陛下今日甚是氣人。
天燈祈願業已開始。人流稍微散去了些,我這才聽清不遠處沐沐與那糖葫蘆鋪的商賈在吵些什麽。
“我這兒不賣給昭國人。”那商賈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嚷嚷着,夾雜着幾句唾罵。
沐沐急了:“一支糖葫蘆而已!你憑什麽就認定我是昭國人?”
“也就是你們這些昭國的鄉野蠻人才叫‘糖葫蘆’,在我們秦國的地盤,這叫‘糖球’!”那商賈大聲咒罵幾句,又接着罵道,“昭國的蠻夷還敢跑到我的鋪子上來?快滾!”
沐沐還欲與他争吵,卻被身後的蘇尋按住了。
她愣了愣,轉過頭去,便見蘇尋一臉厲色,對着那商賈呵斥道:“休得無禮。”
商賈大約是見他氣勢不凡,沒争辯幾句,便灰溜溜地啞了聲。
沐沐心滿意足地接過糖葫蘆,轉過頭正要向蘇尋道謝,卻發現他已被面頰羞紅的少女們圍了個水洩不通,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蘇尋一臉無奈之色。她把糖葫蘆遞給他,威風凜凜的大将軍,怎麽拿幾個小姑娘沒辦法。
而我則垂涎欲滴地旁觀着這一幕。
可惜蘇瀾仿佛并沒有領會到我的難耐,袖袍一甩,便道要回宮了。
我悻悻地嘆口氣:只好來日再在書裏找找這‘糖球’的味道究竟與‘糖葫蘆’有什麽不同了。
回宮之後,蘇瀾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又忙起了國事。看來是一日不上朝,積攢了相當可觀的冗務。
我則像往常一樣,悠悠閑閑地度過了一天。昨日出宮見到的盛景還歷歷在目,令我始終按捺不住殘存的喜悅。
黃昏剛過,清明殿便差了個小宮女來送信,說陛下今夜會晚些回來,讓我不必等他。
唔,如此也好。最近的蘇瀾舉止委實怪異了些,萬一惹得他個三長兩短,非要抓我上榻侍寝,就不妙了。
我心裏如此想着,一面将已經備好的糕點收了起來。
回到卧房,外面的天色已昏昏沉沉。我正思忖着蘇瀾說的“晚些”,究竟會是幾時,餘光掠過案幾,猛地吓了一跳。
原本空無一物的案幾上,明晃晃地擺着一把匕首。
有人進來了。
我的瞳孔緊縮,冷汗瞬時濕透了全身,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殺我的人,終于來了麽?
我活不過今夜了。
作者有話要說:
禿熊:智慧生物。善抓貓獺,與白澤交好。講禿熊語,文字漢字。因為喜歡在森林裏的樹樁上鍛煉/站立,很像“禿”字,因此被稱為“禿”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