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前塵10

我将那紙條卷成一團,煩躁得很,又展開重看了一眼,再揉搓成球,直至那泛白的字跡已被蹂/躏得七零八落,才終于惱怒極了,将它捏成碎片,用力扔進了池子裏。

如今蘇瀾對我不設防,我自是有大把的機會行刺的。

我也不知我這是怎麽了。

我明心知這般明裏違抗命令,是會惹來殺身之禍的。不出三日,昭國便會命人除掉我。

或許我只是覺得殺他實在是太難了。

行刺畢竟不比殺豬,實則不是一樁易事,更不是想殺便能殺的。

我望着最後一星紙屑終于被池水消沒。池水被風拂過,漣漪一圈圈漾開,日光下發着粼粼的光,載着如麻的思緒飄向遠處,卷着銀輝漸漸消淡。

一條虎須魚靜靜漂在水面,背上粘着張紙條。上面潦草書着:

大楚興,歧樂王。

這想必是昨日蘇瀾對我說的,永安城內亂黨四處散布的謠言。居然已滲透進了長宮,看來刺殺一事他們亦是勢在必行。

天下多少人都想要蘇瀾的命。

而再沒有人能比我有更好的機會。

可以我這手無縛雞之力,左右不過都是死路一條罷了。

興許是我在這長宮裏安安靜靜地待了這許多年,也終于厭了,不願再整日活在恐懼的陰霾之下了。

我閉了閉眼睛,仿佛又看到蘇瀾在我面前微微低着頭看書的樣子。

我看不清他在讀的是什麽。此時此刻,時間停駐,清風和暢,透過紗窗卷入大殿,掀起他的衣角,拂過他的發絲。

而他驀地擡眼,卷長的睫毛柔軟,映出一汪漆深如墨的黑眸,勾了唇笑着問我:“晞兒,怎麽了?”

我猛然睜開眼,定了定神,不遠處似是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我循着聲轉過頭去,見是瞬華殿的宮女玲珑。

她看見我,長籲了一口氣,提着裙擺向我小步跑來:“原來你在這兒啊,陛下正四處尋你呢。”

我愣了愣,連忙站起來,詢問道:“出什麽事了?”

她只含糊道:陛下方才在瞬華殿作畫,突然叫人喚你過去。話畢,她大概也懶得多言,推搡着我便向瞬華殿的方向走去。

上一次我來瞬華殿,還是那日夜裏竊圖紙,遇見了衛泱。

玲珑只是個打掃庭院的宮女,不被允許進殿。我被盤查一番,總算勉強被放進殿。

進了殿,有個廚娘在前方接應,領我進了正殿。我驚奇地打量着她,心想還以為宮裏的廚娘都被蘇瀾殺掉了,原來是誤會了。

“陛下,她來了。”廚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便退下了。

殿中央的蘇瀾正執筆作畫,聞聲眉眼一擡,眸光清冷。

見來人是我,他停了筆,看着我,若隐若無地勾了唇,眼眸中不化的冷意頃刻碎冰般紛落消融了。

我與他目光相接,見他襯着下颌,漫不經心地将我上下逡巡了一圈。

接着他便收回視線,淡淡道:“去做些茶露糕來。”

茶露糕?

我一頭霧水地想:雖說是昭國特産,但也只是尋常糕點而已,宮中昭國來的廚娘不是很多麽?為何非要我做?

若我此時在糕點裏下毒……

想到這裏,我又忍不住深深地嘆氣。

“嘆什麽氣?”見我恍神,書案前的蘇瀾無聲地皺了皺眉。

我清醒過來,忙低了低頭:“陛下怎麽突然想到要我做茶露糕?”

他卻很是理所當然地睨我一眼,語氣仍是淡淡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我愣了愣,絞盡腦汁思索着這“滴水”是從哪裏來的。大抵我思索了有一陣,以致面前的蘇瀾完全冷下了臉。

……甚是駭人!

我連連行禮,提腿便奔向了後廚。

一炷香過後,我将做好的糕點端上大殿,蘇瀾已又重新提起筆作畫。

案上的畫作看上去已完成了大半。畫中的是長宮,坐卧川河氣勢磅礴,筆勢是我從未見過的恢弘。

見我回來了,他的目光從畫紙上移開,擱了筆,對我說道:“這幅畫還缺行題字,不如你來題如何?”

我怔了怔,随口應道:“遠近山河淨,逶迤城闕重。”

他似乎還算滿意,寥寥幾筆添在留白處,而後便放下了筆。我見他閉了目,手肘支在桌上,似乎是累了,于是低下頭,看着手裏端着的方方正正的糕點,一時有些猶豫不決地抿緊了唇。

須臾後,我終于鼓起勇氣,小聲詢問道:“陛下要用茶點麽?”

蘇瀾依舊阖着眸,沒有回應,只從我手中取過糕點,細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唇邊彎起微妙的弧度。

大殿內清涼寂靜。

他骨節修長的手指捏着那茶露糕,一下一下輕輕叩着桌面,阖着眸的面容清和淡遠,神閑氣靜。

我心中欣喜,知曉他是滿意了。

閉着目的蘇瀾卻突然開口:“晞兒,你看起來像是有心事。”

我驚訝地一楞:“并未。陛下何出此言?”

他睜開雙眼,似有些失望,卻只換了話題:“近日可曾見到過亂黨?”

我搖了搖頭,見到他的眼神,竟也跟着莫名其妙沮喪起來,只好低聲答道:“無非是些草莽之徒罷了,陛下切莫擔憂。”

他無聲地皺了皺眉:“那你還在擔心什麽?”

我:“……”我擔心要沒命的人是我!

我一皺眉,又深深地嘆氣。既然無論如何都欺瞞不過他的眼睛,我只好含混不清地說道:“叛軍可能混入了宮。陛下要小心。”

而他并未戲弄我,只是安撫似的輕輕叩着桌面,再無奚落,閉着眼溫柔道:“我自會小心。”

我自覺掩飾得還算滴水不漏,不想還是被蘇瀾察覺到了。

因此我又白白流失掉了一個殺掉他的大好機會。

此刻憂愁澆透了我的心。

作為奸細,我心中明白即将迎接我的是什麽。

大抵我是昭國有史以來最沒用的刺客了罷。

長宮正是夜闌人靜時,宮人們睡夢正酣,恐懼卻使我不敢合上雙眼。

蘇瀾大約早已睡着了。殿裏只剩下幾星燭火,隔着帷幔隐約能看到他朦胧的身影,也讓我稍安下心來。

幸好今夜宿在這裏,寝殿重重守衛,蘇瀾身邊畢竟總是安全許多。

只是我躲得了初一,卻躲不過十五。

黑暗裏靜得出奇,我迷迷糊糊地想,早日今日落得如此境地,倒不如當初聽從父君的話,認真念書繼承家業。

大抵我少時惹的禍是多了些,以至于秦淮的醫官們聽到我來拜訪的消息,紛紛聞風喪膽,緊閉大門不再見客。

我奔波了幾日,卻沒能找到一個大夫肯替小郎君看病,終于決定親自上陣。

于是我捧着滿懷的人參翻過別院的牆,滿心希冀能治好他的傷。

他的院落裏卻空無一人。

難道是一個多月過去,他早已不在了麽?

我有些失望地坐在回廊階前,望着月色下空蕩蕩的院子發呆,身後的房門卻突然開了。

“你在幹什麽?”

背後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

我倏地站起回頭,果真見到他一襲素淡白衣站在門前,臉上依舊傷痕遍布,眸光冰冷,看着我的眼神銳利警覺。

咦。原來他的眼睛是好的麽。

我遲疑了一瞬,随即回過神來,欣喜地将懷裏的人參遞給他:“你受傷了,這是藥。”

他看着我,并不領情,反而戲谑道:“誰讓你進來的?”

我一愣,不解他這話的意思,只好讪讪道:“可你不是被關在這裏的麽?”

沒想到他的語氣倒輕描淡寫:“誰告訴你我被關在這裏了?”

我瞠目結舌,他卻完全不以為自己被軟禁了,神色從容,只淡淡道:“被命令遠離這裏的是你。被關在外面的人,也是你。”

我稀裏糊塗,又覺得他說的好像确實有點道理,一時抿了抿唇,又擡起頭看他,禁不住詢問道:“你臉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拿起一支我懷裏的人參,淡淡地笑了,笑容冷淡:“你拿這麽多人參有什麽用?”

我誠實答道:“夫子說人參包治百病。”

“過來。”

我愣了愣,他的臉近在咫尺,一雙墨眸漆深幽暗,微涼的吐息落在我臉頰,癢癢的。

“禮尚往來。”他的聲音溫柔冷淡。

猝不及防的,一個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瞪大了眼睛。

那個吻涼涼的,柔軟極了,壓在我的唇上,卻一觸即離。

咦。好像真的一樣。

我不是在做夢麽?

混混沌沌的,我有些糊塗了,明明過去小郎君從來沒有親過我,怎麽會做這種夢。

難道這就是話本子裏說的春夢麽?我本想睜開雙眼,可這個夢卻如此安心,令我掙紮着不願從中脫身。

夢裏我試圖努力留住這樣真實的觸感,睜大了眼睛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院落裏空無一人。

次日,我醒得極早。

唇上仿佛還留有昨夜夢裏的觸感。我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這回的确是醒着了。

雖已是白天,我卻依舊提心吊膽着。來除掉我的人随時都會出現。甚至當衛泱來敲我的窗時,我淚雨滂沱地還以為是死期到了。

衛泱着實被我吓了一跳。他來是有事要與我說,約我在長宮外殿圍牆見面。

外殿城牆上空曠得很,沒有守衛戒備,從這裏視野開闊,可以一覽無遺不遠處整個永安城的盛景。

衛泱在這裏等我。

我見他頂着兩個青色的眼圈,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白了我一眼,只道是昨晚蘇瀾命他們守夜,警戒了一宿。

我對他道出那天在池子裏見到字條一事,沒想到他卻嗤之以鼻:“不過是小股叛軍,成不了氣候。”

我瞪大了眼睛,這可和蘇瀾告訴我的不一樣,難道他故意詐我!

“永安城內的叛亂已基本平息。”他看着我,仿佛是為了讓我放心,接着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另外,我已經前去清明殿看過了,裏面空無一物,根本沒有所謂的浮世珠。”

我點點頭:“我會轉告沐沐的。”

又踟蹰了一會兒,我終于下定決心,緩緩開口道:“……我收到命令,讓我殺了他。”

衛泱幾乎是下意識地瞬間握緊了劍,回過神後,才緩緩松了手,腥紅的瞳仁閃爍着銳利的光澤,他皺着眉看我,聽我繼續說下去。

我有些沮喪:“但我殺不掉他。”

衛泱閉緊了唇許久沒有開口。

“昭國要派人來殺我了。”我說。

這注定是一個我無法完成的命令。

半晌後,衛泱突然挑了眉:“衛晞,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他的樣子似在開玩笑,我卻猝不及防地睜大了眼睛,無數思緒一時糾纏在一起。

我張了張口,卻有什麽融融落在我視野裏,觸感微涼,映得所見之處一片惝恍迷離。

我摸了下眼睑,原來是雪。

緩緩的,我扭過頭去,只見無數雪絮飄揚在空中,聲勢浩蕩,籠罩在整個永安的上空,降下一層白茫茫的寂靜。

秦國下了第一場大雪。

我愣愣地看着這場突然而至的大雪,視野逐漸朦胧了起來。

永安的冬天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蹂/躏又做錯了什麽!!!!

“人參”,即蘿蔔。沒錯女主抱着的其實是一捧大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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