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前塵13
關于這公主是如何找回來的,蘇瀾并未與我細說。
然而我已從其他侍從的閑言碎語那裏聽了個七八。
說是那公主自從姜國國滅後,便一直被幾個忠仆藏在了寺廟裏。後來她的仆從都被昭國循跡而來的刺客殺了,只剩下公主只身一人逃來了秦國。
她是來尋蘇瀾的。
我想,蘇瀾與這衛姜公主當真是兩情相悅,也不枉他這一往情深了。
大約蘇瀾憐香惜玉,念她一路逃亡而來,讓她暫住在瞬華殿,并下了令不許任何人進出。
除此之外,他還召了兩位永安知名畫師入宮,替公主畫像。
這大抵是因為衛姜公主流落在外已久,如今曾親眼見過她的人已寥寥無幾,因此公主的樣貌無處可循,只能靠着一些話本流言傳聞。
畫像在寝殿被挂了起來。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擺正,又仔細盯着那畫中的女子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蘇瀾問我怎麽了,我道:“這畫上的衛姜公主也太好看了些吧。”
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拂衣去睡了。
不過,蘇瀾并未如宮女們猜測的那樣就此過上了與公主如膠似漆的美滿日子。相反,自公主入宮以來,他甚至一次都沒有探望過她。
“這公主……與其說是住在那兒,倒不如說是被軟禁了。”
玲珑眉飛色舞地對我道。
流言甚嚣塵上,大意是說衛姜公主消失太久,蘇瀾早已移情別戀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沒過幾天,蘇瀾便當着一衆朝臣的面宣告:五日後大婚。
禦連史大人幾乎是變了臉色,在場的傅卿一衆嘩然。
雖說他們整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蘇瀾娶妻,可這一國之君說大婚便大婚,如此草率,如何備得完種種繁冗事宜。
這可讓禦連史大人愁禿了一頭秀發。過去帝王大婚,少說也得提前三五年準備,如今五日便要完婚,娶的還是個亡國公主,便是叫鄰國知道了,秦國國威何存?
作為姜國人,前朝公主還活着,自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然而,對此衛泱卻只是饒有興趣地冷眼旁觀。
我倒很想趁此機會勸他換個好人家侍奉,不要再做什麽刺客的死士了,倒不如去給公主做個護衛,既體面,又安全。
他卻反問我:“衛晞,你傷心麽?”
這話問得很是莫名其妙。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神詭異地看着他:
他蘇瀾是大婚,又不是駕崩,為何要傷心?
我本想這麽回答。可不知怎麽,話到了嘴邊,我忽的心口卻一沉,仿佛被什麽壓住了一般,令我喘不過氣來。
于是我只好匆匆搖了搖頭,含混不清地否認道:“蘇瀾大婚,普天同慶,我豈會傷心。”
或許我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沮喪。
但這并不是我的本意。
在意識到我的語氣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欣喜後,我頗為氣惱,繼而悶悶不樂起來。
自蘇瀾要大婚的消息傳開,連沐沐都與我疏遠了。
她似乎有心事,每回見到我的眼神都陌生難辨,一副想要對我說些什麽的樣子。
我雖看得出來,卻并沒有多問。
她定是有什麽難處了,既然不願意告訴我,我也不想讓她為難。
縱然如此,我心裏依然總覺得空落落的失望。
今夜直至子時,蘇瀾都未回寝殿,應當是宿在持正殿了。
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從榻上坐起來,透過窗楞向外看,外面竟又下起了碎碎細雪。
若是我的伴讀也見到這一幕該多好啊。
姜國極少下雪,偶爾飄雪,也只是零零星星,一刻便停。因此當我們在書中讀到雪沾血後奇特的香味,絞盡腦汁也無法想象那該是怎樣的香氣。
同樣未見過的事還有很多。譬如以夢為食的景川獸,生長在北國的北儀鶴,傳說堅硬可以在忘川渡河的神樹黃泉舟,諸如此類等等。小時候總想着快意江湖,縱游四海,奈何父君最大的願望便是我乖乖念書不要亂跑。
夫子卧病在床,聽聞我與伴讀又四處偷雞摸狗,将我們叫到床前訓斥了一通。
他的傷斷斷續續,時好時壞。
我們不敢再惹他生氣,只好重新拿起夫子布置的書卷,垂頭喪氣地看起來。
書裏記了一首古詩,我看不懂,伴讀便解釋給我聽。她說,這首詩是詩人思念友人所作。生于亂世,友人不得相見,縱然品德高尚,卻再也不能回到故鄉。
我擰緊了眉,也跟着憂心忡忡了起來。
最近有支燕國來的叛軍流竄到了姜國,父君很是頭痛,時常絮絮叨叨命我不可再亂跑,戰争一觸即發,屆時必然生靈塗炭。
父君的口吻總是很沉重。而我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
我将此事講給小郎君,他一如既往的無動于衷,不想理我。
近些日子我常翻牆去找他。他有時在,有時不在。唯一不同的是臉上的傷,每每我以為他的傷就要痊愈時,又會添了新傷。
我氣急敗壞,他卻從不說這些傷究竟是哪裏來的,還語氣冷淡地諷刺我多管閑事。
我很生氣:“身為我的禁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千載難逢地皺起了眉。
大約是我這一番有理有據說服了他,之後他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接着,我便從夢中驚醒了。
喚醒我的是一陣急促的敲窗聲。我揉了揉眼睛,打開窗扉,竟是沐沐。我頓時欣喜起來: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睡?”
她放下擋雪的兜帽,抿緊了唇,只道:“将軍剛剛睡下。”
她的目光有一絲躲閃,我裝作沒有看見,接着又聽她嘆了口氣:“他今日有些反常。”
沐沐說,軍中不能飲酒,因此在長宮住了這麽久,除了蘇瀾召見,蘇尋從不獨自飲酒。
他一貫冷靜自持,今日卻突然命她斟酒,自己在殿裏喝得酩酊大醉。
到了亥時,沐沐替他收去酒樽,醉倒在桌前的蘇尋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紅着眼睛,不知是身處夢中還是現實,聲音恍惚:“我們去外面看星星。”
沐沐安慰着他:“将軍,今日已經很晚了。”
此時蘇尋迷離的目光中浮現一絲清明的悲憫。
這大抵是他唯一的一瞬露出這樣的神情。
他問:“你就待在這殿裏,哪裏也不要去,好不好?”
說罷,他卻又悲傷地自言自語道:我醉了。
這些我從沐沐那裏聽來,隐隐總覺得有什麽風雲湧動,卻又難以形容。
她嘆了口氣,低着眉,眉間似是撫不平的憂慮,接着突然又問我:“你還記得我送你的那本書麽?”
我點點頭,随口接道:“你要看麽?改日我将它拿來給你便是。”
她的眉皺得更深,說了句“不必了”,便推了門匆匆離去了。
我呆站着,看着她奔門而出的背影,一頭霧水地想道:
莫不是我還沒睡醒?
蘇瀾幾日後便要大婚。這番久候美人終得歸的佳話自然一時在秦國傳為了美談,四處都洋溢着一份喜慶的氣息。
而蘇瀾卻似乎并沒有那般興奮,以我的體會來說,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表情淡淡的,從不被旁人的議論所觸動。
至于我,則是垂涎衛姜公主的美色已久了。
聽聞衛姜公主歇息在瞬華殿,我便偷偷溜去看,隔着紗帳室內的情形看不清個大概,只得見一個婆娑的背影,正被宮女侍奉着對鏡貼花黃。
我屏住呼吸,等待她轉過頭。
那女子等宮人細細替她描了眉,又梳攏了及腰的烏黑長發,便從鏡臺前站起身,被侍女攙扶着朝我的方向走來。
我終于見到她的容貌。
她的眉眼含笑,淡眉若雲出,雙眸澈如秋水,朱唇點櫻,一颦一笑,風華絕代。
果然和畫上的一模一樣。
只是,她的雙目卻茫然無視,黯淡無神。
我傻眼了。
美人并未察覺我的存在,纖手撥開內室的珠簾,沐浴去了。我從驚愕中回過神,餘光掠過近處的紅檀桌。
上面躺了一封婚诏。
诏書上是蘇瀾的字跡,行雲流水,潇灑隽永。
陳宴:
如卿所願,五日後大婚。
願與厮守。
蘇瀾
我抿緊了唇。
“你在這裏做什麽。”身後傳來一個警惕的聲音,吓了我一跳。
我轉過頭,見蘇瀾皺起了眉看我,銳利的目光狐疑,聲調冷厲。
“……玲珑病了,叫我替她當值。”
我的話微微哽住。
蘇瀾大概是剛下朝便過來了,只着了一身蒼藍的朝服,袖口綴着銀龍,淡金雲紋若隐若現,身形修長如松柏,腰間墜着一塊雪白的玉佩。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些別扭,目光一觸即回。
“不必了,随我回殿。”他冷冷道。
我應了,很快又低下頭,心中五味雜陳。
他對大婚的事情只字未提。
我默默跟在他身後回殿,如同一只倒黴被捉到的貓獺。
蘇瀾喚我替他念書,我讀着讀着,便又開始胡思亂想。
書裏講到北國先帝大婚時的故事,我莫名的心煩意亂,匆匆翻過幾頁,沒想到皇後就這樣在我面前猝不及防地暴斃了。
我雙目圓瞪,難以相信眼前這般的結局。
蘇瀾在一旁挑眉看我,仿佛在猜我讀到了什麽震撼內容。
方才他的眼神有些駭人,我懼了,一時不決地閉口不言。
他卻很快察覺到我的猶豫,開口道:“晞兒,有什麽問題便說。”
我踟蹰道:“書上說,北綏帝與皇後青梅竹馬,情深意重。為何你卻說他殺了自己的皇後?”
“北綏帝與什麽情深意重搭不上邊。”他的語氣溫柔了許多,“青梅竹馬倒是實情。”
我脫口而出:“你與衛姜公主……也是如此麽”
他卻嗤笑,話語裏帶着全然的不屑:“兒女情長,不過是閑暇時的消遣罷了。為君者,當性涼如水,哪有什麽青梅竹馬。”
這樣的回答倒是很叫我意外。
我低下腦袋,又問:“陳宴,是公主的名諱麽?”
他直視着我,黑眸漆深,須臾,回複我:“是。”
“那陛下……”我的話說到一半,卻突然被他打斷了:
“蘇瀾是我的名諱。”他說。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明澈深邃,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蘇瀾。”
我的聲音很輕。
他從未讓我喚他的名字。這是第一次。
我卻忽然不再感到害怕。
一瞬間,仿佛有什麽穿過我的腦海,使我突然明白近日這份煩躁的起由。
糟了。
我想。
我愛上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糟了。
女主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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