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前塵20

靜儀公主得了東流殿,心滿意足,又向蘇瀾讨了幾個侍衛,道要保護殿中的姜國傳國碧玺。

而我的名字,自然夾在了那一長串侍衛名單當中。

我知她大約只是想将我從寝殿支開,而蘇瀾也許是憐憫她雙目有疾,全都一一應準,無一例外。

眼下我作為昭國人,是秦人的眼中釘,因此到東流殿這等僻靜地方避避風頭,也未嘗不是個好主意。

只是有時我盯着已經空蕩蕩的東流殿發呆,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公主将碧玺裝在玉匣中,置于殿中顯眼處,仿佛根本不懼怕有人來偷。

想必這碧玺本就是假的。

我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沐沐死前曾說她見過這枚碧玺,确為真物。

可她一個仿冒的衛姜公主,如何會有真的碧玺?

我心中頓生疑窦。

說來,這寶物我小時候倒是見過寥寥幾次。

太師說,這碧玺與國運息息相關。若其瑩瑩如月而亮,則天下海晏河清;若其缺裂生瑕,則國之将傾。它常年躺在父君書房的桌案上,父君宣布退位後,便要将它傳給我。

我将那碧玺拿起放下,只覺得有些沉重。

燕國流亡而來的軍隊勢如破竹,為首的聽說是個病秧子,卻率軍連破七城,不日便可兵臨秦淮城下。

父君近日酗酒更頻,聽聞昨日竟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上朝,氣得老太師暈倒在朝上。

我心想,大約那群朝臣一心想讓父君退位,也是有幾分原因的。

可為何是我呢?

“姜國百姓信服你。”此話是小郎君說的。

他對我如此說時,我正在淮川河岸放下一頁小舟。

“看,這個是你的。”我轉過腦袋看他,指了指河中漂遠的那頁晃晃悠悠的紙船。

近日宮裏的守衛愈發松懈了,聽說城外兵力不足,連衛戍皇城的不少将士也被調去了。

以至于我與小郎君翻牆出來,也只有幾個勸阻不成的暗衛。

我本想是帶他來看金燈花的,聽聞城中百姓說,最近這花開得尤盛,家家戶戶都出來賞花。我尋了一圈,卻沒尋到半點蹤跡。

最後,便只好放了兩只紙船。

“但這可不是普通的紙船。”我一本正經道。“若你有難,這葉小舟會趕來救你。”

他無動于衷,只當一只耳朵進,另一只耳朵出。我知他不信,有些生氣,氣鼓鼓地要走。

江面上的小船慢悠悠漂遠了。我轉過身,衣裙卻被什麽東西勾住,回過頭,卻見他拽住我,罕見地皺起了眉:“去哪兒?”

我的唇角偷偷翹起來,面上卻仍滿不在乎道:“我要回宮!反正你也覺得無趣。”

他卻面無表情,此時只挑了眉,指向我身後:“他們來了。”

我一驚,立刻回過身,果真有幾個暗衛匆匆向我們的方向走來。

見我訝異得很,為首的侍衛行了禮,道:父君在宮中不見我的蹤影,又聽聞我與小郎君偷溜出了宮,勃然大怒。

我正欲辯解,他們卻已不由分說将小郎君捉住,便要帶走。

我頓時急了:“你們放手!不許動他!”

暗衛無奈,繞過我時停下腳步:“這是聖上的命令。請公主不要為難我等辦差。”

我便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将小郎君綁走了。

回宮後,我氣沖沖地去書房尋父君。他負手而立,面色沉怒。

幾個宮女即刻垂首退下了。

“父君……”我一張口,立刻被他打斷。

“你竟敢帶敵國的質子私自逃出宮?”他盯着我的衣衫,突然雷霆大怒。

我心下一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小郎君,頓時心生懼意。但我還是按捺住疑惑,力争道:“是我一意孤行,父君責罰我就夠了,不關他的事。”

“你還當他是什麽純良無害之輩麽?天真!”父君啐罵道,額前青筋畢露。我握緊了手指,僵立着,一股不知哪裏而來的憤懑忽然湧上心頭:

“既然父君知曉我天真,就不該傳位給我。”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但也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倔勁,使我不肯服軟地接着頂撞道:

“父君不想要的王位,便硬塞給我,這難道是一個君主所為麽?”

父君怒極冷笑:“好啊,你倒要來教訓我了!”

他的眼白泛着絲絲血紅:“你可知,我為了将那個位子留給你,費了多少周章?!”

“若不是我叫人改了姜國的黃歷,讓姜國百姓相信,他們的下一位王必定是位公主,你以為這王位能傳到你手裏嗎?”

我有些發怵,不由向後小退了一步,靠到書案邊上,轉而懇求道:“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若有機會,我不想做……”

話音未落,我身後似乎碰到什麽物什,搖晃不穩地轉了幾圈,咣然落地。

我回過頭,大驚失色:碧玺摔落在地,磕出一道狹長的裂紋。

父君的臉色立刻變了。他慌忙撿起那碧玺,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來。在看到那道難以彌補的裂紋後,他心灰意冷,仿佛一瞬間蒼老下去。

我懊悔極了,張了張口,卻啞然失聲,只好深深低下頭,手指攥得微微發白。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了金燈花。

它們就沾在我的衣衫上,絨絨的,狹長的紅色花瓣,血一樣的顏色。像是從方才起便沾在那裏了,美得不似凡俗之物。

我喉頭一哽,聲音細若蚊蠅:“父君,我錯了。”

許久,頭頂沒有再傳來聲音。

“罷了。”我聽到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你下去吧。”

回憶戛然而止,我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竟又昏睡過去了。

輪值的守衛還未來,我的目光再度移向那塊碧玺。

青玉色的碧玺精雕細琢,棱角被反複使用而磨平。而在雕紋的邊緣,隐隐顯現了不易察覺的瑕疵:

一道裂紋。

我傻眼了。

蘇瀾最終還是沒有殺長羨。

只是他再也不理我了。

我去找他時,他正在持正殿書信,持筆低首清冷之姿,看也未看我,薄唇似劍,眼峰更是冷銳。

我不由猶豫了,遠遠地站定,不敢再靠近。

他慢條斯理地将那封信寫完,每一筆落下都氣勢十足,一氣呵成。

随後他站起身來,只瞟我一眼,摘起那幅信帖,便起身離去。

我如鲠在喉。

出了殿,一個小郎尉匆匆跑出來,追上我道:“陛下命你将那些奏折搬回寝殿。”

我只得應是,又回去抱起厚厚一疊折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身後俯上來一個人,低沉調笑道:“在做什麽?”

我心下一驚,折子随之滑落了幾本,回過頭見是衛泱,松了口氣:“你怎麽在這裏?”

衛泱慢悠悠地彎下腰,拾起那幾本折子,餘光一瞥,見我腕上的手串發出泠泠脆響,遂開口道:“來看看你。”

我欲言又止,想起他羁押長羨的一幕,又有些置氣,索性随口應了一聲,便道:“那我走了。”

“東流殿裏的碧玺是真的。”他在我身後閑閑開口。

我立刻轉過身去,難掩眼中的驚訝。

他的眉峰一轉,見我吃驚的樣子,輕笑一聲:“因為是我給的。”

我立刻激動起來:“莫非你知道我姐姐在哪裏?”

沒想他卻冷笑一聲:“你既已什麽都不記得了,又怎麽敢肯定你有個姐姐?”

我頓住了。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當年姜國國破之時……”我一邊回想着,邊辯駁道,“是宮人對我這樣說的。”

她們說,父君駕崩,大殿下正在來的路上,王宮已經守不住了。

我便是那時與她失散的。

依稀記得那時宮人的聲嘶力竭對我說,“公主快點逃命”。

我自言自語地解釋一通,衛泱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句,仿佛并不感興趣,只随口道:“也難怪你這樣想。”

其後他的臉色卻突然凝重起來。

我一頭霧水,卻見他伸過手來,觸及我的臉。

我下意識地閃躲,接着一愣,這才發現唇角不知何時竟又滲出絲絲血跡。

他擦去我唇邊的血跡,皺眉凝目看着指尖半晌。

“近日可有人給你不明不白的吃食?”他拈起那點血漬,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想了半天,搖搖頭。

他慢條斯理地擦去指尖的血跡,對我道:“你中了很深的毒。”

我的臉色立時變白。

他卻好像全然不擔心似的,只譏诮勾唇調笑道:“看來有人想殺你。有趣。”

“不過,這毒倒不致死。”他看出我的恐慌,淡淡安撫道。

我長久地緘默不語。

是誰想要殺我?

我将奏折抱回寝殿,望着空蕩蕩的內室發呆。

衛泱說過幾日會給我帶些解毒的藥,只是毒性不明,難保有效。

我抱着一本《木早綱目》漫無目的地翻了許久,最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過了不知多久,外室有響動,使我驚醒,睡眼惺忪地擡頭一看,是蘇瀾回來了。

他踏入內室,見我抱着書睡着了,俨然一副海膽狀,卻在見到他後驚喜地揉了揉眼睛,不由輕笑一聲。

“靜儀不是讓你去東流殿麽?怎麽在這兒?”他淡淡道。

我哽住,于是讪讪道:“既然陛下不願看到我,我便回去了。”

“慢着。”他忽然開口,一面随意解了外袍,走至我身前。

我的睫毛忽閃兩下,微微擡起頭悄悄看他。

“你還在生我的氣?”

他無意回答,微擡下颌靜視我片刻,又轉過頭去,冷淡道:“不早了,把燈滅了。”

我巋然不動。

他等了一會兒,又轉回頭看我,眼神充滿了銳利的懷疑。

“謝陛下不殺長羨之恩。”我的聲音很小。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漠然,轉回頭走向床榻,語氣薄涼得很:“不過留她一條狗命,你大可不必這般感激涕零。”

我的手捏緊了,袖子留下一片褶皺。

“陛下若還覺得不解氣……便命我去替蘇将軍守墳吧。”

聞言蘇瀾猛地轉過身來,口吻沉怒毫不客氣:“你說什麽?”

我受到了驚吓,身體抖了抖,不敢出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平複情緒。一聲長嘆後,他緩慢地開口,笑意難掩:“晞兒……你倒是膽子大了。”

我又鼓起勇氣擡起頭來看他,眸子亮晶晶的。

“這種話今後不要再說。”他皺起了眉。

“……是。”我喏喏連聲。忽而鼻子上一熱,是他伸手刮了一下,瞬間擦出一片酡紅。

我驚訝地擡起頭,見他微微挑眉輕笑,接着便轉過身去了。

蘇瀾沒有再多言,我心想,他大約是不再生氣了,心中亦雀躍起來。

吹滅燈燭之前,我的餘光又瞥到剛剛翻了一半的那本《木早綱目》。

書角的一幅圖畫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紅色的花瓣細細密密,狹長似血,熱烈綻放着。

我的呼吸仿佛凝固。

畫下一行小字:

“金燈花,生于淮川畔。花紅似血,形長似針,民間又謂‘曼珠沙華’。唯将死之人可以見之。見之,則壽命大限者,不逾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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