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前塵21
蘇瀾眼見着我如螞蟻般勞碌了幾日,将東流殿剩餘的一些書冊陸陸續續搬回了寝殿。
太師吹胡子瞪眼地跑來向他告狀,說我“不守侍道”雲雲。蘇瀾倒只當是縱容我,随口幾句打發了他,又轉而問我:
“晞兒,我殿中的那些書你不是都讀過了麽?為何還要拿來這裏?”
我撒謊道:“唔,這些都已不記得了!”
話音落畢,他似是隐隐輕笑一聲,不知是否察覺了什麽。我的耳根微微泛紅,于是迅速移開視線,打起岔來:“書上的內容太過晦澀,我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你呢!”
“哦?”他挑了眉,饒有興致地在一旁坐下,随手拿起一盞茶,“說來聽聽。”
我一時語塞,盯着那幾本書好一陣,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問題飛快地掠過我的腦海。
“《秦國皇帝秘史》上說……”
“說什麽?”
……說你有隐疾。
我的臉憋成了豬肝色,硬生生把這句話咽了回去,迅速胡謅一通:
“說你是真龍天子,頭上有角!”
他剛掀開茶蓋輕啜了一口,聽聞此言,險些一口嗆出來。
我一臉正色,伸手便要去摸他漆黑的長發。下一刻手腕卻被他牢牢抓住,順勢拉近身側,耳邊傳來一聲輕嗤:“這你也信?”
“不過……”他直視着我,唇邊噙着一絲莫測笑意,呼出的熱氣将我的臉都蒸透了,“你若是請教那本《雲雨錄》,我倒是願替你指點一二。”
我立刻倉皇撤退。
蘇瀾輕聲谑笑,亦端了茶伸手取了本書,翻看起來。
難能有這般靜谧的時刻,我的身心都安定下來,餘光卻忍不住瞥向蘇瀾正讀的那本,好奇上面寫了什麽。
可惜他有意無意地手指覆在封皮上,将我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甚是氣人。
我便悄悄挪近了幾寸。
他的眼光卻一掃,唇角微揚,明知故問道:“做什麽?”
“……我也想看。”我擡了眼睛,黑眸明澈,小聲咕哝道。
他頓時笑起來,倒是很大方地将書扔給我,讓我看了。
我将紅撲撲的臉從埋進的書頁裏擡起來,滿懷希冀地問他:“書上說的是真的嗎?驚鵲真的栖息在明月枝上嗎?”
“還有獬豸,真的可以明辨是非嗎?”
聒噪了半晌,他不勝其煩,并沒有回答,只道:“晞兒,方才這些內容你已說過一遍了。”
蘇瀾這時又叫人拿了幾碟糕點上來,并支手推了一碟給我,喚我也嘗幾塊。
今日的糕點是燕國名産,缇臘米酥。
缇紅的方糕以雪白的米糖點綴着,一看便是我最愛吃的甜糕。看來他今日甚是清閑,竟有空在這裏吃吃喝喝閑聊了。
他向來不喜歡我話多,更不喜歡我問太多問題。今日卻一反常态,難得地肯聽我絮叨。
我又說了一會兒,咬了一口米酥,香氣滿溢,彌散四處,一時連空氣都甘爽了起來。
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唇邊:“都粘到臉上了。”
我連忙拿手帕擦了一擦,低頭一看,卻愣了愣。
是血。
我的喉頭一哽,默不作聲地收起手帕,勉強将口中的米酥咽了下去,移開話題:
“你知道嗎?書上說,昭國有一樣叫“容華膏”的秘寶,可以将破損亦或老去的肌膚修複如初。”
我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沒準可以醫好靜儀公主的眼睛。”
蘇瀾沒有回答。
他握着我的手,似是在欣賞我細嫩光滑的小臂,惹得我臉紅透了,他卻忽而俯身吻了我微涼柔軟的臉頰。
末了,他才開口道:“晞兒,你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無需什麽‘容華膏’。”
我十分受用。
于是我又接着問道:“書上還說,浮世珠是俯瞰衆生,蘊納了天涯明月、塵世萬景的奇珠,世所罕見,唯有一對。擁有浮世珠的人……真的會征服它所映出的一切嗎?”
蘇瀾卻皺眉,有些不豫:“問這個做什麽?”
方才的溫柔不複存在,他的目光複又變得警惕。縱然我知道不少人都觊觎這件傳說中的寶物,我卻未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心中暗暗懊悔自己多嘴。
可惜蘇瀾并沒有給我補救的機會。
他将那糕點扔回盤中,起身便要走。我追上去:“蘇……蘇瀾!”
他聞言一頓,回過頭來看我,眉峰上揚,似笑非笑。
我踟蹰了半晌,躲開他目光的鋒芒,急于岔開話題,便道:“過會兒我想去煮粥,你想喝金烏還是青角?”
“不必了。”他淡淡道。
我堅持:“金烏清甜,青角酥脆,你想喝哪一種?”
他終于厭煩,不再回答我的問題,轉身向外走去:“晞兒,不必等我了。”
我怔愣望着他的背影:“你何時回來?”
一兩只鳥啾啾飛落。大殿裏寂靜一片,沒有人回應。
衛泱給我帶了藥來。
黃昏我獨自在偏室煮粥,火候略盛,不小心冒了濃煙。我被熏出了眼淚,劇烈地咳嗽起來,怎麽也止不住。
這是毒發的征兆。
我的嘴唇青紫,如同街邊凍死骨,只好擦了口脂掩飾。
滾水沸着,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飄散。我手上的手串又開始低鳴,色澤黯淡的白玉珠子嗡嗡峰鳴,像是在辨識香氣,不久又漸漸靜下來。
方才接過藥時,我當着衛泱的面咯血,他的表情很嚴肅,大概也猜出我的時日無多。
“衛晞。”他喚我,“你還有機會。你還可以殺了他。”
我的頭有些暈,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叫我殺的是誰。
眼下我早已自身難保。
接下來他似乎又說了些什麽,我有些失神,雙目游離,又飄渺到九霄雲外去了。
為何要給我下毒?昭國已亡,近日也沒聽說過有肅清亂黨之事。
我又該何去何從呢?
衛泱這時留意到我的唇色,說到一半聲音便戛然而止。
他緊鎖着眉,目光停留在我臉上許久,不知在思索什麽,瞳孔幽暗,表情愈發凝重,隐隐透着怫怒,過會兒一聲不吭地走了。
關于衛姜公主的事,蘇瀾并沒有多問。
縱使他已知曉了我出自姜國王室宗族,也并未感到多麽意外。
他總是這般恣意狂妄,胸有成竹,仿佛沒有什麽能偏離他預測的軌道。
我這樣思索着,端着滾粥一路回到寝殿,步至門前,卻吓了一跳。
衛泱正帶了一隊人馬,将寝殿搜了個底朝天。
遠處有響動,我轉過頭,見是剛議完事回殿的蘇瀾。見此情景他顯然一愣。
衛泱從殿內出來,緩步上前躬身行禮。
“啓禀陛下,”他的眼神冷毅,暗紅的瞳孔目不斜視,“寝殿的宮女被人下了毒,恐危及陛下安危,臣等特地前來查驗。”
氣氛一時有些風卷雲湧。
蘇瀾驟然翻了臉,一眼未看他,面色陰沉隐忍,徑直越過他進了殿,暴戾的語氣降至冰點:“衛晞,關門!”
我目瞪口呆,只好匆匆跟在他身後進了殿。
依照蘇瀾手段之狠厲,衛泱如此明目張膽地忤逆他,他卻沒有叫人殺了他。
我很是不解。
倒不是我多麽希望他砍了衛泱,僅僅是這與我的印象有所出入。
蘇瀾很快平息了怒火,又恢複了慣常的冷靜,擡眼看我,冷冷道:“手裏拿了什麽?”
我見他不悅的樣子,便将粥遞過去:“是金烏桂子粥,已經不燙了。”
淡藍色的粥面上漂浮着一枚金燦燦的金烏,如同深秋空中的圓日。
他卻沒有接,只盯着我的口脂不作聲,尖銳的目光使我不自然起來。
“衛泱說有宮女被下毒,那個人是你?”他問。
我不知他何意,呆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卻笑起來:“衛泱為了你,倒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這話更是讓我一頭霧水,可他依舊雲淡風輕,仿佛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語,一陣涼飕飕的風卻忽地掠過我的脊背。
索性他并未深究,只收緊了唇線。我想方設法讓他開心,便絮絮叨叨又講了許多瑣事轶聞。
看他不甚專心的樣子,打發我如同打發什麽毛茸茸的小動物,我蹙了眉,故意問道:
“你知道為什麽我挑了金烏煮粥嗎?”
因為水底日是天上日。
我正興致勃勃地拉着他的衣袖,繪聲繪色地倒豆子般傾訴。
他說:“那毒是我下的。”
——眼中人是面前人。
另半句話便在我口中戛然而止。
我錯愕地望着他,他睥睨着我,眉梢上揚,神情冷淡,卻又平靜極了。
我們的目光相接,他長久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解釋也無,仿佛這本就是理所應當發生的結果一般。一眼之後,大約是我的反應太過無趣,他有些興致索然,便站起了身,抽開被我壓在胳膊下面的衣袖,走了。
我一個人傻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腦中一片空白,暈暈乎乎地回想他方才那話的意思。
原來蘇瀾,想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