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塵24
衛泱抛下我,連夜趕回了昭國。
看來我們對“死士”的定義有些不大一樣。
至于究竟是我錯過了時辰,還是他從一開始便沒打算帶上我,一切都不得而知。
總之,我又被放了鴿子。
我一臉落寞地回到寝殿,蘇瀾看着我,不屑地嗤了一聲,冷笑道:“衛泱已經走了。”
我驚訝地擡起頭。果然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悠悠閑閑地随口道:“我的人沒追得上他,不然定要将他的皮剝了,晾在城門上示衆。”
我打了個冷戰,腦海中卻浮現出被挂在城牆上的我的屍首。
他酒已醒了大半,從榻上站起來:“是他背叛盟約在先。衛晞,你以為如今你還有家可歸麽?”
“憑衛泱的那些殘兵敗部,我若出兵,不出三日,便能取下他的首級。”
我的臉失去了血色。
他要殺衛泱。還要滅姜國。
蘇瀾站在我面前,那雙眼眸如寒星,他的手輕輕擦過我的發鬓,仿佛在描摹我的輪廓:“晞兒,十日後,我需要你與我同在帝陵昭告天下——‘衛姜公主’與我琴瑟和諧,鸾鳳和鳴。”
見我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他的語氣輕佻,繼續說道:
“就算沒了衛泱,沒了姜國舊臣,只要有‘衛姜’在,昭國百姓便會聽命于我。”
實則姜國落入他的囊中,與亡國無異。
他看出我眼中的抗拒,又不緊不慢道:“昭國雖亡,卻仍有不少部衆留在都城中負隅頑抗。”
“而姜國殘部若想入城,必定要穿過秦昭邊境,經由酆城。酆城地勢險要,關隘險峻,我在那裏布下一萬精兵,衛泱便插翅難逃。”
話音落至此,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狠厲。我倉皇猛然後撤幾步,見他漆黑不見底的眼裏倒映出我的影子,如同墜入掙脫不開的深淵。
我已沒有退路了。
我由一介宮女搖身一變成了“公主”,吃穿用度比起從前自不能同日而語。蘇瀾派了幾個人來服侍我,都是昔日我熟識的宮女,我覺得別扭,便都推拒了。沒幾日蘇瀾卻幹脆派了幾個女官過來。
我深感無奈,便只好任由她們為我捧來新制的衣裳,端坐在鏡子前看她們替我梳妝。
景初一刻未閑地在我耳邊說個不停:“公主真是好福氣,這料子是陛下特意命北國來的匠人新裁的,整個秦國也就一匹而已。”
兩個女官站在屏風後閑聊,一個道:“陛下最近越發荒誕了,放着好好的朝事不顧,反倒将這些布匹擺在早朝上挑挑揀揀。”
另一個回:“小聲點,你也不怕別人聽了去。”
我沉默不語,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發愣。紅妝淡眉,膚如凝脂,朱唇點砂,雕花簪珠,斜插如雲般的墨發,竟有幾分傳言中衛姜公主的美了。
我卻忽然覺得鏡子裏的人有幾分陌生。
明日便是帝陵大典。
見我悶悶不樂,景初只以為我緊張,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
夜深之後,我一個人縮在床榻上,想起衛泱将我丢下,便生出一股悶氣。
若不是他匆匆離開了,我也不至于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我不想他死,更不想姜國亡。
我有些生氣地翻了個身,身下卻壓到了什麽東西,涼涼的。
我伸出手摸索了一番,餘光卻瞥見不遠處有一星光亮向我游來,我一愣,竟是許久未見的游鯉燈。
它的光亮黯淡了許多。大抵是因為太久沒有見人。此時在我手裏艱難地反抗着。
我與它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有些寂寞。
“你想游到哪裏去?”我捏了捏它的魚鳍。
它的經絡裏淌着我的血,涼涼的,很舒服。
小鯉魚掙紮了幾下,擺脫了我的挾制,又快活地游了起來。
我不想做衛姜。
當年蘇瀾險些殺死我,幸而我被及時趕來的沐沐救下。之後他回到秦國,竟要以浮世珠為代價,向姜國下聘書,求娶衛姜公主。
父君大怒,要一口回絕。然而朝中勢力意見不一,有人認為姜國正值危難,國之将傾,若有浮世珠做定,可擋災禍。
最終衛姜公主的婚約還是敲定。
一晃便是經年。如今這婚約終于兌現了,秦人自是激動不已。
此番是自大婚後,秦君與衛姜公主第一次出宮。永安城萬人空巷,百姓們皆湧向了帝陵,希望一睹帝後的風采。
時辰未到。陵閣下烏泱泱一片人海,衆人翹首以盼,伸長脖子望着依舊空無一人的閣臺,等待着帝後二人現身。
我站在垂簾後,默不作聲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怕了麽?”身後傳來蘇瀾輕飄飄地問。他悠然執起茶盞,一飲而盡。
我搖了搖頭,心想,蘇瀾今日看起來心情倒極好。
“這點心你該多嘗嘗,”他低笑,“一會兒可別餓昏過去。”
鼻間飄來了梅子糕的香氣,依舊是他親手做的。我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旋即扭過頭,抵觸道:“書上說,君子遠庖廚。”
蘇瀾聽了我的話,嗤笑一聲:“誰說我是正人君子?”
我氣得漲紅了臉不想再理他。沒想片刻後,一只梅子糕卻遞到了我嘴邊。
“吃。”蘇瀾不知何時已起身站到了我面前,擡手将糕點喂到我唇邊。
我與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終于不情不願地将糕點咽了下去。
“晞兒,今日是你我行嘉禮的日子,你應當高興。”他好整以暇道,邊替我拭去嘴邊的碎屑。
我避開他的視線,心想道:他扮演起恩愛夫君來,倒是一頂一的演技高超。
今日我穿了一身紅霞疊紗金絲繡裙,此時與他站在一處,仿佛真的是蘇瀾明媒正娶的皇後。
外面傳來高聲慶賀,吉時快要到了。景初走進來,收去桌上的糕點。那些糕點精致複雜,少說也要準備好幾日。除了方才蘇瀾喂我的一塊,剩下的都沒有被動過。
我默不作聲地看着糕點白白被倒掉,握緊了手心,蘇瀾在我身邊沉着臉沒說話。
過會兒,他背過身去,随手放了個東西在我手裏,狀似不經意道:“你要的釵子。我替你尋來了。”
我盯着那個東西微微發愣:
一支雒釵。
依照秦國風俗,新婚夫婦要互贈雒釵,作為信物,寄寓一生一世一雙人。
雒是生活在燕國的神鳥,常年栖息在太池,聽聞唯有眷侶才能見到它的蹤跡。我曾在書裏讀到過,彼時好奇這雒釵究竟是什麽樣子,曾問蘇瀾在哪裏能尋到,而他一貫的漫不經心,得不到回應,我只當作自言自語了。
可笑這麽好的寓意,卻寄托在一個想要殺我的人身上。
不知是否是剛吃了糕點,我覺得唇上一陣幹涸。
雙唇奇癢無比,我忍不住想要擦去唇上的口脂,卻越發的難耐。旁側感覺好像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盯得我渾身難受。
我詫異地擡起頭,和景初目光相接,她立刻轉過頭,躲開了視線,匆匆離開內室。
我立刻明白:口脂塗了毒。
我轉過頭去,尋找蘇瀾的身影。他已掀開幕簾,走了出去,站在陵閣前,背影如同一柄寒泉浸過的利劍。
我看着他,有一瞬的恍惚。
陵閣下,萬人朝拜,高呼萬歲。天下百姓俯首稱臣,歡呼慶賀。
他是臣民們愛戴的君主,萬人景仰的天子。
我站在他身後。
如今我已不再是長宮一介布衣宮女。
沒人再敢搜我的身。
而那把似乎已被遺忘許久的袖刀,此刻就握在我的手裏。
蘇瀾上前去,秦國百姓振臂高呼。
若有一日,我真的是衛姜公主,與他恩愛兩不疑,站在這裏昭告天下,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手腕上的珠鏈不安似的發出陣陣低鳴。
我的手微微地顫抖。
當年的錯誤。我已犯過一次了。
如今不能重蹈覆轍。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可曾在乎過我?
哪怕一刻也好。
縱然這一點微小的惦念,在他的天下面前,孱弱得煙消雲散了。
我的心中酸澀,腦海中一瞬間想起了千萬種過往。
我還是心軟了。
我放下袖刀,眼眸低垂,淚珠瞬間滾落。
人世浩蕩,卻沒有一個能容我放聲大哭的地方。
今日不殺蘇瀾,姜國定又傾覆,故土又将化為一片廢墟。
我閉上眼睛,将那柄刀插入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