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塵23
我對小郎君的記憶停留在那個春日。
父君将他關押在大牢,與此同時,在我本該即位的那一日,昭國的軍隊終于敲開了秦淮城的大門。
戍守的将士不日不夜死守着城門,硝煙四起,百姓拖家帶口四處逃竄,烽火號角幾乎要将整座城池滌蕩成冥間。
而我只能坐在寥寥無人的宮裏,哪裏也去不了。
朝臣們為了讓我開心,陸續不斷地給我送了許多新奇的小玩意,我卻只感到疲憊。
某一日,城中商人進獻近日于淮川河畔盛放的金燈花。
我坐在殿上,帽子上的珠子泠泠晃動着,隔着珠簾聽聞那人宣了來由,眼睛立刻亮起來。我跳下去,飛快地奔向她,聲音清脆甜美:“等一等。”
十餘名侍從将那些花呈上來,擺進殿裏。這一回,大片血紅花海在我眼前肆意盛放,嬌豔明媚,是我從未見過的奪目。
我從中親自挑選了一捧,綠葉鮮翠襯着朱砂的花瓣,且作一捧滿盈的春色。
應當帶給小郎君看看。想到這裏,我心情大好,随意叫了幾個護衛跟上,風塵仆仆便往大牢趕去。
牢中卻空無一人。
我停下腳步,驚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地上七橫八歪地倒了些守衛,像是剛被迷暈的。
而本該嚴加把守的牢門此刻卻半掩着,看不見內裏。
就在這時,身後的護衛突然應聲倒下,我驚愕地回過頭去,這才發現自己竟已被十數個黑衣衛團團圍住。
“你們要幹什麽?”我錯愕地後退一步,聲音有些顫抖。
“殺你。”一個涼薄的聲音閑閑傳來。
我愕然,幾支花叢指縫間抖落。
面前的牢門突然開了,他一派清俊蕭疏地從裏面踏出來,袖帶清風,正如禦風而去的蛟龍。
我從未見他着過這等華麗的袍服,始才發覺他的氣質卓然,仿佛與生俱來的恣意貴氣。
他走了上來。
彼時我并不知道,金燈花,唯将死之人才能視之。
因此我只是我捧着它們,沉浸在震驚的餘韻裏,不知是不是該遞上去。
他卻看着我空無一物的手心,嗤笑:“當朝公主的守備竟疏漏至此。”
我的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饒是我再遲鈍,也知道是中了他的計。
城外戰火紛飛,父君領兵在外,內城守衛必定薄弱。而他忍辱負重等了這麽久,正是為了這一刻。
不愧是秦國當今智謀雙全的太子,蘇瀾。
手裏的花悉數落地。
我咬着牙,忍住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不畏不懼地直視着他,語氣生硬道:“這些花原本想帶給你看的。看來你也不稀罕。”
“什麽花?”他冷眼旁觀,口吻充滿了嘲弄,“你未免太過一廂情願。”
我終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争辯道:“我喜歡你。”
我扪心自問,與他相識的數月,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我不喜歡你。”他說。
我感覺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裏蒸發出來。
好像我整個人都要随他的話流走了。
外面兵刃聲大作,應當是趕來的救兵。也許是父君,也許是沐沐。
我心想:
書上說,凡人一世,要渡老病死情苦五劫。
我可能是倒黴了些,死劫和情劫攪在了一起。
而現如今,我竟又被蘇瀾殺了一遍。
想必我上輩子定是投胎做了什麽缺德事。以至于這麽多年過去,我喜歡的還是他,要殺我的依舊是他。
我的內心一時有些五味陳雜。
不知是不是蘇瀾有意放過我,他沒有将我關起來,還留我在他的身邊。
似乎他篤定我會聽話。
衛泱悄悄來見我。他告訴我,明日他便要啓程離開長宮,回到昭國。
他說,姜國軍隊現已接管了淮都,只要蘇瀾此時不出兵,複國大業成功在望。
想來蘇瀾此時給我下毒,便是在變相威脅他,不要妄動。
只是我心中尚有許多疑問,譬如他為何在此時揭露假衛姜的身份,但衛泱并不想同我解釋,只強硬道:“你只需要安安穩穩地在這裏,自會有人保你平安。不要輕舉妄動。”
見我不吭聲,衛泱的語氣又溫柔下來:“等你從這裏出去,我會親自接你入宮。”
我一聲不吭地上前一步抱住他,臉頰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肩窩,感受到他溫柔的鼻息淺淺,癢癢的。
我想活着。
在我懵懵懂懂,渾渾噩噩,茍且偷生的人生裏,平生第一次有了願望。
這個願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我竟也開始後悔過去的那些歲月裏,我是如此疏忽大意地平白消磨了大把的時光。
我還不想死,我想活着。
僅此而已。
于是我擡起頭,問道:“我能和你一起走嗎?”
衛泱沒有立刻帶我離開,而讓我今夜酉時一刻去外殿門下等他。
如今我被幾個侍衛死死看着,要想脫身,不是件容易事。
他走後,我又重新裝好滿滿一包袱點心。要帶的東西其實不多,縱然于長宮住了這麽久,我亦沒有什麽可留下。
誰知今日蘇瀾不知抽了什麽風,竟比平日早回來一個時辰。
不僅如此,還醉了酒。
吃驚之餘,我心虛得很,只想等他早些睡下,再悄悄溜走。
衛泱說過,蘇瀾給我下的毒,并不是無藥可醫。也就是說,只要我回到姜國……
“你去哪?”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
我的遐思被打斷了。
于是我轉過身,見他蹙着眉閉目,半倚在床上,神色痛苦。我局促地低下頭,拘謹恭敬地答道:“回陛下,今日還未給掌事送牌令。”
他卻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輕笑一聲:“我還道你長本事了,又想跑。”
我嘿嘿一笑,又見他唇邊若隐若無一絲笑,知他只是調侃,放心下來。
他望着我,微醺的眼梢有些微柔和:“……晞兒,由你來做衛姜,我很高興。”
我不明所以地怔神,一雙黑亮的眸子與他靜靜對視着。
他将手按在左胸口,語氣卻溫柔缱绻,夾着絲絲淡漠:“你看,我這裏為你擋了一刀,如今,你要如何還我?”
我受了驚吓,連連小退幾步,邊小聲道:“……陛下,我該走了。”
蘇瀾立刻翻了臉:“站住。”
我僵在原處,屏住呼吸看他。
燭影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似乎在盯着我看。
“幾時回來?”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忙道:“一刻便歸。”
他似是冷哼一聲。興許是察覺到我話音裏的懼意,他的聲音和緩不少:“告訴善事房的人,叫你以後都不必去送牌令了。”
“是。”
他緊緊盯着我,不肯松開視線,半晌,突然道:“衛晞,來到長宮,你可曾後悔過?”
不知為何,我竟從那腔調中,聽出了一絲絲心軟。
盡管我從未奢求他會放過我。
我舉了舉手裏的牌令,聲調平平:“……陛下,酉時快到了。”
所有的掙紮盡數消失,複歸平靜。
“你去吧。”他阖上雙眼。
我連忙低首應聲,接着便頭也沒回地匆匆邁出了殿。
昔日蘇瀾曾對蘇尋說過,若想要成為覆手天下的王者,則必不能對尋常俗物多看一眼,有所留戀。
而我就不一樣,懷裏這些尋常糕點,我甚是喜愛。
我眨了眨眼睛,抱着東西匆匆行走在宮裏。
還好冬季的衣物寬大,他方才并未發現我衣袖裏的布囊。
被耽擱了整整兩刻鐘,我一路狂奔,氣喘籲籲地跑到中門,外殿就在眼前。
守夜的侍衛換班未歸,偌大的宮殿隐沒在黑夜中,陰森森的。
鴉雀無聲。
我停下腳步,已是酉時三刻了。
落葉被風卷起,嘩啦啦吹得一地響。
長夜無星。
我茫然呆立良久,地上倒映出我一人的影子。
這裏空無一人。
衛泱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