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塵26
女官替我端來的藥粥越發的苦了。
我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雖說她每日都需向蘇瀾禀報,但最近我倒是沒見過他。大抵戰事吃緊,吞并昭國到了最後的關頭。
記得過去我在殿裏撿到一本《四國演義》,書裏滔滔不絕地贊美蘇瀾,對他欣賞有加,說他勤于朝政,智勇兼資,遲早要一匡天下,成就千古帝業。
不過很久之後,我從旁的地方得知那作者原來就是蘇瀾的一位老臣。
想來這專著亦是拍馬屁所用。
隐約記得裏面還提到了蘇瀾的父皇,和他的母後。大意是說先皇冷血無情,手段殘忍,而蘇瀾的母親則是個情根深種、郁郁而終的。書裏還提到,蘇瀾這個果決的性子皆是源自先皇,幸好沒遺傳他母親的。
我胸口疼痛難忍,禁不住翻身下榻又找出那冊書,借此轉移注意力。
剛看了沒幾行,腦袋卻被什麽東西輕輕砸了一下。
我擡頭,見一人抱着劍坐在窗臺上,挑眉望着我,暗紅的眼瞳。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在這兒?”
這個人丢下我回了昭國,還被蘇瀾利用來威脅我,竟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回來,還敲我的腦袋。
他輕笑,嗓音低低的:“你就不關心我為何要回來?”
我不想被他牽着鼻子走,口是心非道:“我還以為你被蘇瀾追上,早就命懸一線了。”
衛泱沉默了。
須臾,他再度開口:“我沒事。”
我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
外面定有不少人在追殺他,沒想到他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了這裏。
幸好如今我的威脅不大,蘇瀾也并未派什麽人把守。否則一旦被他的人發現了,還不得将他大卸八塊。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姜國的軍隊還好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接着他便道:“衛晞,這趟我是回來接你的。姜國人都在等你。”
我垂眸不語。
很久之後,我終于開口:“是姜國舊部讓你回來接我的麽?”
衛泱的瞳孔一緊,我知道他的心思被我言中了。恐怕他并沒有收服所有舊臣,才因此不得不回來尋我。
我靜靜地看着他,終于喚出應有的稱呼:“哥哥。”
我終于想起了一切。
姜國曾有一個世子,名喚陳決,少時習武,聰慧過人,深居簡出,年少時便征戰沙場。
卻一直為父君所嫌惡。
也正因如此,我對這個哥哥知之甚少,連殘存的回憶都并未留下多少痕跡。
也因此……我會将他遺忘,甚至錯記。
聽我道出真相,衛泱的臉上起初浮現出震驚。随後他很快收斂了情緒,眯起眼睛,戲谑道:“我的确是你哥哥,陳宴。”
“你便是所有人一直要找的,衛姜公主。”
聽到這裏,我的喉頭一哽,複雜的情緒翻湧上來。
衛泱偏了偏頭,使我看不清他的面色。
他的聲音依舊沉靜:
“父君只有我與你兩個子嗣。過去你一直抗拒“衛姜公主”的身份,想來也是因為失憶,錯把我記成了‘衛姜’,而誤以為自己是‘衛姜的妹妹’。”
“如今真相你已知曉,”衛泱又看向我,暗眸沉沉無光,“和我回姜國吧。阿宴。”
“能夠調動姜國舊部的人,只有你。”
我卻下意識地猶豫了。
他看出我的為難,直截了當地開口:“你不願走?”
我搖了搖頭,卻說不清自己的遲疑從何而來。
見我神色複雜,衛泱并未為難,只鄭重道:“究竟是做“陳宴”還是“衛晞”,你還有三日時間可以考慮。”
說罷,他伸出手,留下一株藥草在我掌心裏。
“吃了它。”
“這是離魂草,可解百毒。”
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解藥,我的心情卻并未因此輕松起來。
也許是我逃避太久了。
服下離魂草,我人事不省,一頭栽進了軟榻,又接着做些渾渾噩噩的夢。
我夢見自己只身站在某個殿裏。
殿裏燃着香,香氣似曾相識。我向四周望了一圈,靜悄悄的。四處鋪着奢華的厚軟紗,室內沒有點燈,一絲絲月光透過窗灑進來。
一片昏暗中,只有殿深處的內室傳來光亮,我好奇地走過去。卻見內室亦沒有人在,只有床榻上似乎躺着什麽人,只露出一截蒼青的衣角。
我正要靠近,不小心一低頭,卻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竟成了一縷虛魂,漂浮在空氣中。
再擡起頭,我終于看清了床上的那個人影。
蘇瀾和衣側卧在榻上。
他看起來疲憊至極,胸前依舊裹着厚厚的繃布,被滲出的血染成了暗紅色。
我竟才發現那日他被我刺傷的傷口竟還沒有愈合,不知是否因為日夜忙于政事,一直沒能好好養傷。
我知道我應當是充滿了快意的。
只是……我的視線移向他的臉。
他睡得沉。
左右這只是個夢。我想。
夢裏他果真消瘦了不少,臉頰的輪廓更加明顯。
我垂着眼睛,鼻尖又有些酸澀,把手輕輕放在他的傷口上。
滲出的血液已經幹涸了。
還痛嗎。
自然無人回應。
我靜靜地看着他,一日長于百年。
舊日我懵懵懂懂時,不懂情愛,卻整日沉浸在情愛的話本子裏,幻想着也能有個人與我歲盡白頭。
如今真的懂了,我卻又不想要了。
昔日的種種情深是假。在他眼裏,我是他軟肋下的一支荊刺,原是我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中。我卻甘願被他這般欺騙着……也總好過血淋淋的真相。
我的手微微一頓。正想抽身離去,卻見蘇瀾猛然睜開雙眼,一把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大驚失色,使勁掰開他的手指,怎想卻脫力一般,無論如何都掙不開。
接着我便從噩夢中驚醒了。
額頭上汗濕一片,心跳得極快。
這夢也未免太荒謬了,一縷虛魂怎麽可能被人死死抓住手腕?
想到這裏,我長舒一口氣。手腕上的珠串熠熠發亮,此時竟通明剔透了起來。我好奇地撥弄幾下,突然察覺自己的胸口似乎不再痛了。身體亦是從未有過的舒爽。
體內的毒居然解了。
我大喜過望:原以為自己大約行将就木,沒想到如今區區一株藥草便使我痊愈了。
這背後的兇險恐怕只有衛泱心裏清楚。
環顧四周,衛泱早已不知去處。按他的話,三日後他會再來見我。
我掀開被子,翻身下床,正碰見女官進來。
她見我這副精神的樣子,不由得愣了愣。
我心中納罕,便問道:“今日怎麽來得這麽早,還未到把脈的時間。”
她這才回過神來,忙行了個禮,向我禀報:“回公主,陛下要來看你。”
我一怔,算來大約已有十天未見蘇瀾了,怎麽這時突然風塵仆仆要來看我?
納罕之餘,更是心虛。
女官要先替我把脈,我滿腹心事憂心忡忡,惴惴不安地在心裏打鼓。再一擡頭,蘇瀾竟已出現在我面前。
見我面色紅潤了不少,他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随即隐約揚了眉,似是心情暢快起來。
我卻十分慌張。生怕他見我病好了,又要給我下毒。
我決定裝病。
“咳咳……”我一咳嗽,他的面色頓時又凝重了起來。
見我咳了半天不見好轉,他偏過頭,向那女官問道:“她的病如何了?”
女官滿臉尴尬:“陛下請借一步說話。”
我豎起耳朵,聽他們竊竊私語。
蘇瀾的聲音沉沉,我聽得不甚明晰,只隐約聽他提到諸如“夢”、“魂魄”、“回光返照”之類的字眼,語氣盡是憂慮。
莫非他的刀傷已到那般地步了?
沒多時,他們便重新回到我的榻前。
女官收拾了藥箱,給我留下一碗藥,便告退了。我看看女官的背影,又看看蘇瀾,沒成想他卻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徑自坐在了我的床榻上。
我瞪着他,欲言又止。
一陣沉默後,他忽然道:“你近日沉默了許多。”
過去他總嫌我問題太多。
如今我竟也沒有話可說了。
他大約是看出了我眼裏的敵意,亦閉了唇,微微皺起眉。
這樣的緘默簡直太過難熬。
又僵持了一會兒,我終于忍不住傾身過去,将女官留下的那碗藥端過來,咕咚咕咚喝下去。
藥一入喉我便後悔了。
苦味瞬間漫過四肢百骸,将我淹沒。我實在受不了,劇烈地嗆了起來。
蘇瀾伸出手輕輕替我拍着背。咳嗽之餘,我的視線偷偷瞄過他的胸前,外袍捂得嚴實,看不出下面究竟是不是還藏有未拆的繃布。
只是他身上清陵草的香氣較平日更濃重了些,不知是否在掩蓋什麽。
半晌,我總算止住咳,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陛下日理萬機……”
話未說完,我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
蘇瀾看起來是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動了,低笑一聲:“想吃什麽?我叫人拿過來。”
我哪裏還敢吃他拿給我的東西,忙推拒道:“不必陛下勞神……”
“咕咕咕咕嚕嚕……”
我立馬捂住肚子,擡眼卻見蘇瀾眉目淡淡注視着我,只好勉強圓場道:“……不如就送些梅子糕來吧。”
說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地一頓,想起帝陵的那一幕,于是擡起眼看他。
原以為蘇瀾會不豫,沒想到他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好。”他說。
我長舒一口氣,見他從我身側站起身。
“晞兒。”
我聞聲,詫異地擡了頭,他的側臉明明暗暗,像要把情緒藏在最深處。
“我已叫醫官為你配了解毒的藥。你按時服下,三日便可解。”他的聲音有些沉悶。
我滿臉驚愕。
然而,說完這話他便轉過身,匆匆離開了。
只留下我錯愕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