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前塵27

夜裏突然傳來喧嚣,外面回蕩着郎尉們整齊的疾跑聲,嘈雜不已。

我捂着耳朵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又聽得似乎有人在窗外點兵布将。

以我的經驗來看,這多半是有人闖進了長宮。

窗外的聲音小了。尉官們似乎已經離去,我從床上倏地坐起,正欲翻身下床,餘光卻冷不丁瞥見一個人影。

我吓得一哆嗦,那人才從陰影中走出來,原來是衛泱。

“三日已到。”他眯了眯眼睛。

我驚訝地望向窗外,又轉過頭看他:“那些人都是來抓你的?”

他冷冷一笑:“就憑他們,奈何不了我。”

說罷,他微擡下巴,挑眉看我:“你的毒如何了?想必是解了。”

我點點頭:“那日我做了個夢……”

“夢見你的魂魄四處游蕩?”他打斷了我。

我滿臉驚愕:“你怎麽知道?”

衛泱看着我,緩緩道:“那是離魂草的副作用。你服下它後,魂魄便會被迫離開軀體幾個時辰。”

說到這裏,他明顯地一頓。

我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魂魄亦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此時我才後知後覺它的兇險之處,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但如衛泱所說,要根除我的毒,這是唯一的方法。

我摸了摸手腕,似乎還殘存着那日蘇瀾留下的觸感,彌久不散。

難道他真的看見我的魂魄了?

我尚在沉思之中,衛泱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姜國撐不了多少時日了。”

“蘇瀾已經率兵攻破了淮都,我得到消息幾日後他要親自赴往酆城。這也是為什麽今夜我來見你。”

“若你想逃,這是最後的機會。”

衛泱問:“你的決定呢?”

最終我還是搖了搖頭。

于他們而言,“衛姜公主”只是姜國的一枚棄子。

而我已不想再卷入争鬥了。

他的目光像是早已了然于心,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不要後悔。”

我有一瞬的怔神,不自覺地開口:“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麽?”

衛泱緘口不語,暗眸直視着我,許久,緩緩點了點頭。

須臾的沉默。

這時我突然問道:“若我跟你走,而你得以以我之名帶領舊臣複國。到那時……你會不會殺了我?”

我是期盼着他能夠親口否認的。

縱然我知道,他設計這一場局,千辛萬苦隐瞞我的身份,定然是有所圖。

他暗紅的墨眼一閃一爍,點點星光在其中浮沉。

“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回答。

“你只須知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死士。”

衛泱走後,一切似乎又恢複了平靜。

我坐在殿裏讀讀書,或是散步去夜清池喂魚,外面的一切紛争再與我無瓜葛,而我只是住在長宮的一個普通人。

前幾日蘇瀾曾叫人又送了一些書到我殿裏來,都是極罕見的孤本。我摸着書頁上的藏書印,鮮紅的印痕,是他近日新蓋的。

旁邊還有他親手題的字:

“千秋同夢”。

我摩挲着那道紅色的筆痕,閉了眼睛,許久,合上手裏的書,站起身。

天已蒙蒙亮。今日不知為何,宮中清靜得很,似乎人少了許多。

我等了半天,也未等到來送早飯的侍女,便推門出去,卻見院子裏空無一人。

我這才生出由衷的疑惑。

于是我披了件外袍,穿過宮門,卻見兩個女官站在不遠處輕聲絮語地說着話。

宮裏安靜,因此我将她們的話聽得格外清楚。

“陛下這次去,怕是兇險,興許數月都回不來了。”

“唉。姜國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定然要以命相搏……何況陛下的傷還沒大好……他也未曾有個子嗣,若是身故了,秦國當如何自處?”

我的臉色煞白,大腦一片空白,呆立在遠處動彈不得。

那兩個女官這時終于留意到我,先是一驚,随即躬身行禮。

禮畢,那女官打量着我,驚訝道:“公主,陛下出征,你不送他一程麽?”

我控制住顫抖的話音,努力平複情緒:“……何時的事?”

“咦?你竟不知道?”她扭頭望向長宮正門的方向:“喏,現在便已啓程了,興許還趕得上。”

她的話音未落,我已慌慌張張地奔向外門。

黑壓壓的秦軍集中在長宮外。

我一眼望過去,便見最高處騎在馬上的那人,一襲華貴青衣,清俊冷峭,身姿挺拔如松,如利劍出鞘,氣勢風光奪目。

大軍已經出發。

我奮不顧身地向那個身影奔去,周圍的士兵驚詫地注視着我,紛紛駐足,大約是認出了我,默默為我讓出一條道路。

“蘇瀾!”

我拼盡一切力氣,朝着他的背影追去。

蘇瀾騎在馬上,走在最前方,始終沒有回頭。

“蘇瀾!”

我的腳磨破了,再也跑不動了,跌倒在地上,聲音裏幾乎是帶了哭腔。

“等等我……”

等等我。哪怕是一句道別的話也好。

我從地上爬起來,又向前跑去,沒跑幾步,被石頭狠狠絆了一跤,向前撲倒在地。

終于,蘇瀾像是聽到了我的聲音,側過臉,目光冷淡,向我的方向看來。

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極短暫的一瞬。

他居高臨下地睨視着我,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瞬過去,他便收回視線,轉過頭走了。

我伏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

大軍又開始前行。

我的臉貼着地面,鼻間滿是泥土的氣味,手裏只抓到一把混合着泥沙的枯草。掌心被割破了,滴答滴答淌着血。

下巴被粗糙的石礫壓得生疼,嘴裏好像進了沙子,嚼碎、嚼爛了,也分辨不出一點味道。

馬蹄聲漸漸地遠了。

我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看着身後恢弘的宮殿。

有趣的是,我突然意識到,這仿佛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過這樣的場景了。

上一次是昭國軍隊兵臨城下,将姜國王宮圍得水洩不通。

他們在等。

等我的父君從王宮中出來,屈辱投降,再将他枭首,示以天下人。

他們将我父君的頭顱高懸在城牆之上。

昭軍離開後,我伏在城牆下,望着他的遺容,號啕痛哭。

父君在時,常對我說,他想在酒鄉快意人生。

我常想,不知如今他的魂魄是否找到了那方歸處?

我已然累極,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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