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喻冬不知道龍哥來找自己做什麽,但肯定沒啥好事。他囫囵吞了丸子,直接往學校裏走。龍哥幾步追上來,一把拽住了他胳膊。
學校的門衛一直在值班室裏盯着龍哥,見龍哥居然和本校學生拉拉扯扯,立刻蹿出來:“幹什麽幹什麽?”
龍哥笑着拍拍喻冬的肩:“跟我表弟聊聊天嘛。”
喻冬不想讓龍哥把他和宋豐豐去網吧賭錢的事情抖出來,跟着龍哥走到一邊才沒好氣躲開他,說:“誰是你表弟?”
“你呗。”龍哥松了手,笑着上下打量喻冬。
他剛從家裏出來,打算去網吧看看,順便巡視一下自己的其他店鋪和地盤,經過十六中時想起那天遇到的黑炭和白皮小孩,便停下來瞅了瞅。沒想到真就遇到了喻冬。
“學習怎麽樣?”龍哥一邊抽煙一邊問。
喻冬很反感煙味,不斷地往後縮。
“要好好學習。”龍哥看出了喻冬的厭惡,但這厭惡也讓他很有成就感,于是幹脆往喻冬臉上吐了一口煙,“要是真的學不好,你就當我小弟,我罩你。”
喻冬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心中默念化學元素表。
龍哥見他沉默,忍不住又多聊了幾句:“想考哪個學校?”
“考到哪個就讀哪個。”
“沒志氣。”龍哥搖搖頭,“要考就考最好的。別聽什麽‘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那都騙人的。鳳尾那也是鳳啊,跟雞能一樣嗎?龍哥是過來人,你聽我的。我以前在三職高讀書,也算是雞頭,有用嗎?丢!”
喻冬背完了化學元素表,開始從A字母打頭默背英語單詞。
龍哥自顧自地跟他聊天,也不管有沒有應答,聊着聊着感覺餓了,要求喻冬請他吃牛雜。
一碗牛雜還沒燙好,宋豐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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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龍哥在,還跟喻冬勾肩搭背,宋豐豐頓時緊張,連忙沖到兩人中間,親親熱熱地攬着龍哥肩膀:“龍哥,來找我嗎?”
見到宋豐豐,龍哥也沒了再跟喻冬瞎聊的興致。“來問問靓仔的學習情況。”他把那碗牛雜塞到宋豐豐手裏,沖喻冬揮揮手,轉身走了。
眼瞅着改裝摩托突突突一路遠去,宋豐豐莫名其妙:“他來幹什麽?來找你?”
喻冬:“嗯,問我的學習情況。”
宋豐豐:“……”
他把自行車停在一邊,大口吃完牛雜,示意喻冬一起回家。喻冬看看他,又看看校門:“家長會開完了?”
“沒開。”宋豐豐草草擦嘴,“我媽沒來。”
“為什麽?”喻冬奇道,“佟老師不是認識你媽媽嗎?”
“我媽還認識我呢。”宋豐豐幹巴巴笑了一聲,“那她也沒來啊。”
喻冬不吭聲了,跟着宋豐豐往前走。路上颠簸,宋豐豐不打算載他,兩人慢吞吞一路往前走。鐵道口又下閘了,運貨的列車一眼看不到頭,速度很慢,煤堆很高。
“她很久沒看過我了。”宋豐豐突然說。
喻冬嗯了一聲。
宋豐豐盯着那盞紅彤彤的燈。
“我也不想見她。”
燈光把他的眼睛映照得微微發紅。
喻冬心想,我和宋豐豐都挺慘的,都沒有媽了。這難得的共通之處讓他心情複雜,想說些什麽安慰宋豐豐,但腦子生鏽了似的,運作半天也擠不出一個字。
“明天你訓練嗎?”他問,“我和張敬去看你踢球。”
他們終于看到了那列長長火車的尾巴。
“給我帶大只佬的大杯絲襪奶茶。”宋豐豐開始點單,“加珍珠和紅豆。”
喻冬:“行行行。”
周蘭做好了晚飯,正在門口收拾曬幹的魚。魚幹都有手臂粗細,被貓叼走了兩條,她忍不住罵起那只不知道已經跑到何處的貓:“平時沒給你吃的嗎!”
宋豐豐幫她把魚裝好,拎到二樓放着。再下樓的時候周蘭已經擺好了飯菜,和喻冬坐在飯桌邊上等待宋豐豐。
宋豐豐很喜歡這一刻,他快快活活地坐下來,把這一天發生的不愉快事情都抛到了腦後。
海邊人吃的飯,肯定要有魚有蝦。周蘭今天還做了新鮮的鱿魚,大的切成鱿魚圈和香芹一起炒,略小一點兒的則扒拉幹淨內髒,在裏面填滿了肉餡,直接上鍋蒸熟。湯是灑了蔥花的魚湯,入口鮮甜,還有一碟豆豉排骨和一碟青菜,滿滿地擺了一桌。
“今天為什麽這麽多菜?”宋豐豐邊吃邊問。
“鱿魚都是你爸爸讓人送過來的。”周蘭夾起一個滿是肉餡的小鱿魚放到宋豐豐碗裏,“你要吃多點。”
宋英雄所在的漁船隸屬于一支船隊,這次出遠洋打漁,得一個多月才能回來。由于沒有衛星電話,漁船只能通過電臺聯系港口和地面。家裏人若是有什麽急事需要立刻找到漁船上的人,也必須要通過地面電臺,沒辦法立刻聯絡上。
這鱿魚肯定不是宋英雄那條船上的。宋豐豐知道他爸一出海就特別擔心自己兒子吃不好穿不好,隔三差五就聯系地面電臺,叮囑朋友送這個送那個。
其實他在周蘭家裏吃得很好,至于別的方面,他只是一個學生,花費不多。
而宋英雄最最擔心的學習問題,則已經是宋豐豐難以逾越的深深溝壑。
喻冬的右手不方便,只能使用左手,用勺子來舀飯。
宋豐豐吃完了一碗飯,擡頭看到喻冬面前那白飯幾乎還是滿的,連忙主動提出請求:“我喂你?”
周蘭笑個不停。喻冬瞥他一眼,決定不予理會。
吃完了飯,周蘭不讓宋豐豐幫忙洗碗,把他趕到二樓,叮囑兩人好好看書做作業。
宋豐豐滿口答應,等周蘭走了立刻掏出一沓稿紙,擺在喻冬面前。
“我要寫檢讨,你幫我。”他強調道,“本來你也要寫的,但是我幫你扛下來了。佟老師說這檢讨要寫滿八百字,我寫不來。”
“佟老師不喜歡讓人寫檢讨啊?”喻冬奇道,“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宋豐豐又掏出一支筆,打開蓋子,放在喻冬面前。
“以前不喜歡,這次不一樣。”他撓撓頭,“月底不是有校運會麽?我這次被人舉報到教導主任……就我姑姑那邊了。她也挺生氣的,一定要我寫檢讨,如果檢讨寫得不滿意,就不讓我報名參加校運會。”
喻冬心想初三學生的校運會,那不就是去玩兒麽?
“我手都這樣了,怎麽寫?”他把紙筆推回去,“我說,你寫,別寫錯別字。”
宋豐豐對這檢讨非常上心,不僅仔細查書學會了格式,并且對喻冬口述的檢讨內容不斷挑刺。喻冬被他折騰得煩死了,最後咬牙來了句:“就這樣吧,我腦袋疼。”
宋豐豐立刻消停,連忙收拾東西:“好好好……那我走了,你休息。”
他愧疚極了,臨走之前還下樓給喻冬沖了杯麥片端上來:“你不要看書看太久,早點睡覺。”
好不容易等他離開,喻冬翻開數學習題冊開始做題,才剛寫完一個“解”字,宋豐豐又在樓下喊他名字。
“別吵醒我外婆。”喻冬以為他忘了什麽,“什麽事?”
“你耳朵,沒事嗎?”宋豐豐問,“能聽到我說話嗎?”
喻冬:“……我說過了,我沒聾!”
檢讨順利交上去了,宋豐豐沒再提過母親的事情,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校運會的準備工作中。
說是準備,其實也不過是每天最後一節課免于呆坐教室自習,可以獲準去跑步而已。
宋豐豐一個人報了七個項目,連跳高、鉛球和标槍都填上了自己名字。
張敬負責登記,一邊寫一邊驚嘆:“宋豐豐,你體能這麽好?可是學校規定一個學生最多只能報三個項目。”
佟老師正好經過,連忙把張敬拉到一邊:“沖刺班的學生是特例,宋豐豐可以多報一點,你不要聲張。”
張敬連忙點頭,與佟老師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沖刺班上女孩子居多,四十個人裏頭男孩不足一半,許多項目确實沒辦法參與。宋豐豐既然能上,當然就讓他上了。張敬把大家遞來的報名小紙條整理到表格上,寫着寫着,忽然發現喻冬沒有報任何項目。
他踢了踢喻冬的椅子:“喻冬,你呢?”
喻冬死氣沉沉地轉頭看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
前一天的語文測驗中,喻冬作文沒寫完,分數比張敬少了整整十分,這讓他仿佛籠罩在低氣壓裏,生人勿近。
張敬蹬鼻子上臉了:“那我給你報廣播組吧?還是拉拉隊?”
喻冬:“你別寫。我什麽都不報。”
宋豐豐從外頭跑回來,手裏拿着三瓶可樂,放在了自己桌上:“喻冬,請你喝飲料。”
喻冬嘆了口氣,放下筆,慢吞吞轉過頭,拿起一瓶就開始灌。自從受傷,他一面想着做題要快,寫字要快,但一面又得注意保持适中的速度,免得讓自己傷勢更重,整個人都陷入了無可名狀的矛盾之中。
憂郁的喻冬比平時還要吸引人,每天使用各種借口跑上六樓的女同學數不勝數。
宋豐豐看着張敬寫的表格,問了一個不一樣的問題:“喻冬,你是不是不喜歡運動?”
喻冬咕嘟嘟地喝汽水,搖搖頭。
“你報一個吧,手臂不是快好了麽?”宋豐豐撺掇他,“報一個我也參加的項目,我罩你。”
喻冬舔舔嘴巴,意識到宋豐豐和張敬對他的誤解很深。
“我……我雖然很白,但我也常常運動的。”他指着自己,艱難地承認了因為肌膚色號而導致的誤解,“我也有很擅長的運動,只不過恰好不是跑步或者推鉛球。”
張敬和宋豐豐對視一眼,傻笑起來:“你擅長什麽?”
“滑雪。”喻冬想了想,一個個說給他們聽,“草地滾球,高爾夫。騎馬也算是可以吧,就騎着玩玩那種,跑起來不太行。”
張敬低頭看着表格上的項目,點點頭:“确實,校運會不适合你。”
宋豐豐滿是好奇:“你還滑雪?草地滾球是什麽?你這麽厲害啊喻冬。”
喻冬嘴角動了動,像是一個快速消失了的笑。他臉上浮出點兒紅色,眼睛眨了幾下:“不算厲害。”
張敬一邊笑,一邊在廣播組的名單裏加上了自己和喻冬的名字。宋豐豐也挺有辦法的。他想,喻冬也活過來了。
校運會當天喻冬才知道自己被張敬加進了廣播組。
佟老師要求所有同學都必須參與到校運會中,沒有例外。張敬告訴他廣播組是最輕松的,喻冬什麽都不用幹,只要坐在教室裏做試卷,完了告訴自己最後兩道數學題怎麽解就行。
喻冬對他的安排很滿意。
從六樓的走廊可以直接望到操場。所有人都去參加開幕式了,喻冬為了讓自己的懶惰顯得更有說服力,穿了一件夏天的襯衣,右肩的紗布在衣服下面若隐若現,佟老師見了也要“咦”地驚嘆一聲。
但在樓上看了一會兒,喻冬覺得有些無聊。操場上太熱鬧了,讓他也蠢蠢欲動,想要下樓轉轉。
開幕式的最後一個環節是各個年級和班級展示風采的時間。初三1班的人扛着做成汽車的架子,宋豐豐就站在汽車的劣質敞篷上大力揮手,氣勢恢宏。他喊一句“同志們好”,跟在後頭的1班同學就接一句“首長好”,下一句“同志們辛苦了”,之後來一聲整齊的“為人民服務”。
喻冬一直在笑。宋豐豐真是黑,穿着那件不倫不類的中山裝只讓他讓他顯得更黑,整個人在秋季的烈陽裏像是反光了一樣,黑得異常醒目。
開幕式結束後,他很快看到宋豐豐換了運動服,但沒有往操場上去,反而一路朝着教學樓狂奔。
“你喝什麽?”宋豐豐很快跑上了六樓,氣都不見喘,拉着喻冬就問,“他們準備跟大只佬奶茶訂喝的,佟老師請客,不點就浪費了。”
宋豐豐穿着籃球服,因為剛剛套着悶不透風的中山裝,皮膚上帶着一點兒汗珠。他扯了兩張紙巾擦臉,沖喻冬露出一口白牙:“快想一想。”
“……你上來就問我這個?”
“順便看看你。”宋豐豐從自己抽屜裏找出一條發帶,“無聊吧?下去呗,看我跑步。”
喻冬撓撓下巴:“那我要一杯鴛鴦,加奶和布丁。”
宋豐豐把發帶套到頭上:“那太甜了吧?”
“我喜歡甜的。”喻冬晃了晃腦袋,“喝甜的心裏高興。”
“勝敗乃兵家常事,失敗是成功之母。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緊張中考的分數,你肯定能上市三中。這次就少十分……”宋豐豐繼續在抽屜裏翻找,忽然有什麽東西啪嗒掉了下來,“這是什麽?”
“我沒在意。我沒失敗!”喻冬有些惱了。
宋豐豐撿起地上的東西,眼神顯得有些詫異:“巧克力?你放的?”
那是三根不同口味的德芙巧克力,用粉紅色的絲帶捆紮着,絲帶上還帶着一張心形的小卡片。宋豐豐打開卡片,裏頭只有兩個秀氣的字:加油。
“是你放的吧?”宋豐豐笑了一下,是又驚又喜的樣子,“這個很貴。”
他拆了絲帶,拿出一根放在張敬桌上,随後問喻冬:“有果仁的和牛奶味的,你要哪一個?”
“不是我放的,你認不出我的字嗎?”喻冬感覺他不可理喻,“我給你塞巧克力?我有病嗎?”
他又惱了。宋豐豐心想,喻冬這種城裏人,真是捉摸不透。
“不是你放的也沒事啊,吃呗。”他自作主張把果仁那條遞給喻冬。
喻冬不知道該對巧克力憤怒還是對宋豐豐憤怒:“不吃!我讨厭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