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宋豐豐的腦子正被鎮痛藥和為喻冬報仇這兩件事纏繞着,乍一聽喻冬這樣講,并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喻冬見他仍舊神情呆滞,手把車頭抓得更緊了:“聽好了,我耳朵好得很,一點沒聾。我剛剛是騙你的,就是不想讓你再去網吧,再跟龍哥那些人一起玩。”

“……”宋豐豐眯起眼睛,打量着喻冬。

小雨一絲絲地落下來,喻冬的頭發上沾着細細的雨粉。他突然想起喻冬後腦勺還有傷口,連忙伸手扯了扯喻冬衣服上的帽子,給他戴在腦袋上。

喻冬眼圈發紅,看起來不太精神,持續不斷的疼痛讓他沒法睡覺也沒法靜心,頭發亂糟糟的,一側肩膀在衣下略略隆起,裏頭是摻了藥的紗布。他領口的紐扣沒扣好,露出大半個肩膀,上面纏着膠帶與紗布,白得吓人。

宋豐豐将信将疑。他有點糊塗了,不知道喻冬什麽時候說的真話,什麽時候說的假話。

“沒騙我?”

“沒騙!”喻冬想了想,再次更正,“之前騙了,現在沒騙。”

宋豐豐撓撓頭,哈地笑了一聲。喻冬不知怎的有些緊張。若是自己被人這樣耍弄,那是一定會生氣的。可喻冬從沒見過宋豐豐生氣,心頭忐忑起來。

“騙我。”宋豐豐在喻冬腦門上戳了一手指,“你居然騙我。”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幾遍“騙我”,把喻冬的手扒拉開,騎上自行車哐當哐當又上了玉河橋。

騎到橋中央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回頭看向路燈。喻冬還站在路燈底下,衣衫單薄,被秋季深夜的海風吹得微微打晃。

不是都受傷了麽,這麽晚還不睡。宋豐豐一邊想,一邊朝他揮手,讓他回家。

喻冬以為他還要說些別的,疾走兩步,尋到了一個殺手锏:“你千萬別去了……否則我告訴你爸。”

“我不去了!”宋豐豐高聲說,“你,回家,睡覺!”

喻冬這一晚上并沒能睡好。他一直趴着,一會兒昏昏沉沉,一會兒又被突然襲來的痛感從半睡半醒裏拉回人世,苦悶至極地抓着枕頭嘆氣。實在沒法休息,他幹脆拿起錯題本一頁頁地翻,将近五點才終于閉上眼睛,睡了一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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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蘭和他都習慣了早起。

周蘭年紀大了,睡不了很久,六點鐘就起了床,開始在樓下掃地、做飯,聲音隔着樓板一陣一陣地傳來。喻冬被鬧鐘叫醒,發現後腦勺倒是不疼了,但致命的是肩膀:他的肩膀完全擡不起來,像裹着沉重的水泥塊。

慢吞吞洗臉刷牙,又仔仔細細地梳頭穿衣服,喻冬在鏡前收拾了很久。雖然受了傷,可是只要出門見人,就必須得幹淨整齊,這是他從小學會的禮節。

……昨晚阻攔宋豐豐不算。喻冬心想,那是事态緊急。

今天有英語的單詞測驗,喻冬拎着書包下樓,默默念誦單詞。

“我幫你我幫你。”有人從一樓匆匆跑上來,從他手裏拿過了書包。

喻冬大大吃了一驚:“宋豐豐?”

宋豐豐:“是我啊。砸傻啦?認不出來?”

喻冬下意識瞅了眼手表,現在才剛過六點半。

往日的這個時候,宋豐豐還在床上打滾。

雖然兩人約好一起上學,但喻冬永遠是那個比他早起的人。按照慣例,喻冬會先抵達宋豐豐樓下,然後掏出鑰匙開門,直奔二樓的宋豐豐房間。宋豐豐的房間在二樓,外頭就是大半個天臺,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盆。

喻冬抵達天臺,先是敲門敲窗,然後回頭淋一會兒花,大約三分鐘之後再次敲門敲窗。

等敲門敲窗的動作重複三遍,宋豐豐才會從床上起來。

鑰匙是宋豐豐的父親宋英雄給喻冬的,喻冬從沒遇上過這麽重大的委托,因而每天叫醒宋豐豐的時候都相當盡職盡責。

也因此,宋豐豐早得讓他吃驚了。

“我來接你上學。”宋豐豐拉出椅子讓他坐,伸手拿了個煮雞蛋,在碗沿磕碰幾下,剝了殼遞給喻冬,“我買了一箱牛奶給你,早餐吃些熱的東西,牛奶可以帶到學校當課間餐。”

周蘭對他的安排非常滿意:“不要光給喻冬,你自己也要喝。”

喻冬對他的殷勤則感到毛骨悚然。

騙人的是他,但現在受到優待的也是他。喻冬茫然中帶着惶恐,一路上不知道該跟宋豐豐說什麽好,直到宋豐豐問他話他才反應過來。

兩人此時已經站在了鐵道口。運貨的火車就要過來,鐵道口兩側滿是人和車,紅燈在灰沉沉的天色裏閃動,雨絲仍在有氣無力地往下飄。

“能聽見嗎?”宋豐豐指着大喇叭,“那個,當當當當,嘀嘀嘀嘀……”

喻冬:“……我能聽見。”

他現在知道宋豐豐今天的殷勤是因為什麽了。

“宋豐豐,我沒聾。我真是騙你的。”喻冬後悔極了,“我錯了,對不起。你別這樣。”

宋豐豐仍舊将信将疑:“真話假話?”

喻冬:“真話!我要是聾了,我一定賴你一輩子,但我沒有。”

宋豐豐笑了:“我有錢,你賴啊。”

喻冬:“……”

宋豐豐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話:“對哦,你也挺有錢的。”

喻冬小聲嘀咕:“那是他的錢,不是我的錢。”

“你老豆的錢不就是你的錢?”

喻冬哼了一聲,不再理論。

應付了宋豐豐,到了學校還得再應付張敬。

昨天張格診療用藥,一分錢都沒收,喻冬心裏念着這件事,一見到張敬就跟他說了幾次謝謝。

張敬表示那都是小事:“廢話少說,你先告訴我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問宋豐豐他也不肯講,翻來覆去就一句‘我對不起喻冬啊’……他怎麽對不起你了?”

喻冬轉頭看向教室門口,發現宋豐豐沒有走進來。他在門口就被班主任截下來,直接帶到辦公室裏去了。

“我幫了他一個忙,但是後面沒處理好,被人砸了一下。”喻冬含糊地說,指指自己的肩膀,“你中午回家,能幫我拿一些鎮痛藥嗎?睡不着啊,太難受了。”

“不行。”張敬立刻拒絕了,“這麽一點點痛,你忍着就行。做個好漢子!”

喻冬長嘆一聲,不再多說。

教英語的班主任和宋豐豐還沒回來,原本準備在早讀時進行的單詞測驗也沒有進行。課代表安排衆人同桌兩人之間自行背誦測驗,插班生喻冬沒有同桌,溜到了後座,跟張敬坐在一起。

兩人根本沒心思背單詞,直接湊在一起聊天。

喻冬只知道張敬家開了診所,但之前去張敬家裏玩都直接從後門進去,從未見過診所內部狀況,他對診所産生了無窮興趣:“你真要當醫生?”

張敬:“不當啊。我暈針又暈血。”

喻冬:“你們診所正規嗎?”

張敬:“正規又正骨。”

喻冬知他不想多說,點點頭,翻了翻桌上的書。這是宋豐豐的位置,桌面和抽屜都堆滿了空白的試卷和空白的習題冊。教科書上只有前幾頁有一些筆記,歷史和政治課本上的插圖全是宋豐豐的畫作,左邊一個通靈王,右邊一個游戲王。

張敬戳戳他:“喻冬,你跟宋豐豐認識也不過一個多月,為什麽對他這麽好。”

喻冬:“你很八卦啊。”

張敬:“滿足一下我好奇心嘛。我也想有個為我挨打的朋友。”

喻冬想了想,把一件件事情數給他聽:“我第一天到興安街,他給我指路來着,還帶我來看學校。我外婆說他平時常常幫她的忙,連飯都會做。有一次我外婆在碼頭收魚,太多了運不回來,宋豐豐訓練回來看到了,專門去找了一輛三輪車,自己踩,把我外婆和她的魚都運了回來。”

他慢慢數着,把宋英雄的囑咐也一并講了。

“他爸也跟我說過同樣的事情。”張敬說,“讓我看着宋豐豐,幫他把學習搞上去。”

“你沒有搞上去。”喻冬笑了,“張敬,你太壞了,你還帶宋豐豐打游戲。”

“這種話聽聽就算了。”張敬有些不好意思,“誰還真去看着他啊?又不是他媽。”

喻冬低低笑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又湊了過去:“對了,我怎麽從沒見過他媽媽?”

“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麽昨天下午放學之後,你出現在網吧的事情嗎?”班主任佟老師推了推眼鏡,鏡片下的眼睛緊緊盯着宋豐豐,“還有喻冬。”

宋豐豐端正地站着,沒吭聲。

“我現在不是批評你,只是在問你實際情況。”佟老師溫和地說着,示意他可以坐下來,“慢慢講,你把喻冬帶到那種地方去幹什麽?龍行網吧是什麽地方,我也知道。你一個初三學生,去那裏玩什麽?”

“我去上網。”宋豐豐慢慢地講,拼命在腦子裏湊出一個可信的事實,“喻冬把我拉了回來,不讓我去。”

佟老師眉頭一皺:“就這樣?”

宋豐豐十分坦然:“是這樣。”

“那喻冬腦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佟老師給足了糖,開始上大棒,“宋豐豐,你已經被市三中點名要了,可你也要參加考試的,你要有一個基礎分,你現在連這個基礎分都考不到。而且喻冬和你不一樣,你不能害他。”

宋豐豐的神情有了一絲松動:“我不會害他的。”

佟老師搖搖頭:“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舉報了。你常常去龍行網吧玩,聽說還賭博?”

宋豐豐的臉色終于變了:“啊?”

佟老師盯着他,沒吭聲。

“沒、沒賭博。”宋豐豐在心裏拼命跟自己說,不是賭博,是被坑了,“喻冬也沒賭。”

他突然意識到,佟老師收到的舉報明明是關于他和喻冬的,但她并未把喻冬喊來。

今天在教室門口,她看到喻冬頭上的紗布,問了幾句,然後只把自己帶了過來。

宋豐豐知道老師的意思,他和喻冬不一樣。但這必然的區別對待還是讓他在這一瞬間裏,感覺到了一點不好忍受的難過。

“把你爸爸叫過來,我和他談談。”佟老師輕輕拍了拍桌子,“宋豐豐啊,你十六歲了,初三了。你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每一個選擇都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你自己。一世人就只有一次十六歲,你好好想想,你已經是大人了,該懂事了。”

宋豐豐臉皮悄悄厚起來:“我爸出海了,要到十一月初才回。佟老師你可以用電臺跟他聯系。”

又逃過一劫。宋豐豐心裏暗暗高興。等到宋英雄回來,這事情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而且那時候恰好是今年最重要的全市摸底考,和他的事情相比,顯然喻冬或是張敬這些學生更為重要。

按照以往的規律,如果宋英雄不在,佟老師會轉而去找教導主任,也就是宋豐豐的姑姑。

宋豐豐打着小算盤,等待佟老師的下一句話。

“那沒關系。”佟老師看着他說,“我找你媽媽談也是一樣的。”

宋豐豐呆了一瞬,突然大喊:“不!”

“宋豐豐媽媽也是老師。”張敬左看右看,發現沒人注意他倆,連忙把沒吃完的饅頭拿出來,一點點地撕扯,“宋豐豐跟你說過麽?她是實驗中學的老師,我們市裏最好的初中,給我們學校好多老師都上過指導課。”

喻冬想起來了,宋豐豐提起過實驗中學,但從未說過和母親相關的任何事。

“那宋豐豐怎麽不去實驗中學讀?”喻冬小聲問,“借讀費又不是出不起。”

“他媽不讓。”張敬邊吃邊說,“嫌宋豐豐成績太差,丢她臉。”

喻冬張了張嘴,沒說話,只将下巴搭在了宋豐豐簇新的習題本和教科書上,慢慢抿緊了唇。

宋豐豐的父母早在他小學的時候就離婚了,宋豐豐跟着宋英雄一起生活。喻冬和宋豐豐認識的一個多月裏,宋豐豐沒提過母親,倒是宋英雄跟喻冬講過一次,說他們是因為生活習慣不同才離的婚。

那時候宋豐豐在廚房裏煮湯,喻冬心想也不知道他聽沒聽到。

宋豐豐很丢臉嗎?喻冬并不覺得。雖然他成績真的很糟糕,但從小學五六年級起就是校足球隊的主力,上了初中之後也立刻進入了校隊,十六中的足球隊在全市各個中學裏小有名氣,宋豐豐就是這名氣的一部分。

而且人很好啊。喻冬又想。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從張敬那裏搶來一個燒賣,塞進嘴巴裏默默地嚼。

他不理解為什麽宋豐豐的母親會不喜歡他。

直到第二節 課結束,宋豐豐才回來。他臉上帶着陰沉的神情,整個人木木地坐在位置上,像一尊不動不搖的兇惡羅漢。張敬不敢和他搭話,只不斷地在桌下踢喻冬的椅子。

喻冬埋頭做題,擡手在後腦勺的紗布上撓了幾下,用後座也能聽清楚的聲音嘆氣。

宋豐豐聽到了,臉上的兇相頓時消失,起身詢問:“疼?”

喻冬:“有點。”

宋豐豐轉而去戳張敬:“給點鎮痛藥行不行。”

張敬左右躲閃宋豐豐的手指,心想還是喻冬有辦法,宋豐豐又活過來了。

喻冬等着宋豐豐跟他說去老師辦公室的後續,但宋豐豐沒有開口。只要跟喻冬講話,開口肯定是那句——疼?

吃了午飯,喻冬仍舊睡不好。這一天沒有太陽,他站在陽臺上,塞着耳機聽聽力。興安東街和西街就在玉河橋兩端,他能看到宋豐豐的家。

宋豐豐也沒睡。他坐在二樓天臺的邊緣,長腿耷拉在外面,是一個很危險的姿勢。

喻冬沖對面揮手,但宋豐豐沒看到。他含着一根冰棒,在冰涼的水泥上坐了一個中午。

下午放學,喻冬決定和張敬一起做一件讓宋豐豐高興的事情。

“我們去看你訓練。”張敬先把自己的書包挎在肩上,另一手拎起喻冬的書包,“走走走。”

平時特別喜歡邀請兩人去看訓練的宋豐豐今天沒動。

“我今天不訓練。”他擺擺手,“我媽要過來。”

張敬和喻冬對了個眼色。

“什麽時候來?”張敬問。

“不知道。”

張敬一拍胸脯:“那我請你們吃媽仔牛雜,吃飽了再送你去開家長會。”

“算了,你和喻冬去吃吧。”宋豐豐抓起自己的書包,有些緊張似的拉了拉衣領,“我去佟老師辦公室等着。”

張敬要回家幫忙,連小竈也不開了,在校門口與喻冬揮手道別。兩人的家不在一處,不可能同路走。喻冬在校門口站了片刻,忽然發現這是他在十六中讀書以來,第一次沒跟宋豐豐一起行動。

……等他吧。喻冬心想,平時宋豐豐也是這樣等待開小竈的自己的。

他從兜裏掏出錢包,走到校門口旁邊的媽仔牛雜那裏,點了牛腩、牛筋、白蘿蔔和丸子。回家還得吃晚飯,他不敢多吃,一片蘿蔔也嚼得慢吞吞的。端着塑料碗吃了一會兒,喻冬突然皺起眉。

他眼角餘光瞥見了不遠處樹下有個說不上陌生的人。

龍哥正将一根煙點起,仍舊坐在他的改裝摩托上,半長的頭發已經剪短了,是一個很新潮的發型。他将手中火機潇灑磕上,咬着煙沖喻冬揚起頭,示意他過來。

喻冬咬了個丸子,轉身背對龍哥。

“靓仔!”龍哥尴尬了,連忙從摩托上跳下來,“就是你,靓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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