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喻冬不止沒想過談戀愛,對情人節也沒有任何想法。
“那天是正月十七。”他提醒張敬,“我們在補課。”
店員拿出了照片,宋豐豐離得近,伸手接過,随口說:“那就只能全班一起過了。”
張敬沮喪壞了:“學委肯定有活動。”
他的父母現在是私人診所醫生,年輕時卻也是喜歡寫詩畫畫的文學青年。那部海鷗相機是兩人結婚時買的,張敬懂事之後也開始擺弄,技術完全合格。
在他的鏡頭裏,喻冬和宋豐豐都帶着蓬勃的笑容。白的教堂,被燈火映亮的黑色夜空,還有在兩人身後竄起的煙花,全都帶上了厚重的色澤。
“帥不帥?帥不帥!”張敬得意壞了,抽出喻冬的單人照湊到宋豐豐面前,“百分百還原喻冬的帥氣!”
宋豐豐想承認,又覺得在喻冬面前承認有些丢臉,連忙岔開話題:“你看看有沒有廢片吧!我剛剛翻了一下,你把陌生人也拍進去了。”
喻冬卻在想別的事情。這一個膠卷去拍完了,裏面有賣燒烤的龍哥,龍哥的馬仔,發禮物的神父,唱聖歌的信徒,牽手接吻的情侶,有各種各樣的人。可就是沒有張敬。他像是忘記了把自己也拍進去,只顧着隐藏在鏡頭外面。
“下次出去玩我幫你們拍啊。”喻冬說,“我也會拍的。”
張敬沒認真聽他講話,全神貫注看着手裏的一張照片。
照片是他在教堂唱詩班開始表演的時候對着坐在底下的人群拍的,光圈調得很小,只有最中央的一個人尤為突出。
那是他們都不認識的女孩,穿着校服,外面還套上了大棉服,把自己裹得臃腫。但臉卻是小而白淨的,幾縷頭發從酒紅色的毛線帽裏鑽出來,被教堂頂上的燈光打亮。
她發現了張敬,并且直視張敬的鏡頭,神情介于吃驚與警惕之間,嘴唇微微張開,像是下一刻就會沖他喊出“不許拍”。
宋豐豐發現了張敬的異樣,趴在他背上把照片搶過來:“你什麽時候拍了個美女!”
“還給我!”張敬連忙回身跟他搶,“我随便拍的,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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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實驗中學的校服。”宋豐豐指着女孩的衣服說。
張敬終于把照片搶回來,小心放進紙袋子裏:“是就是呗,也沒什麽。”
三人走出沖印店,宋豐豐摸着下巴回憶:“奇怪了,我覺得那女的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他苦苦地回憶,最後終于想了起來。
雖然母親不肯來見他,但宋豐豐偶爾經過實驗中學的門口,還是會停下來一陣子。他跟自己說,我要在這裏買杯奶茶,買串烤鱿魚,買兩支筆。但他也從來沒在學校門口遇上過想見的人。其中有一次他路過時,發現實驗中門口的公告欄裏貼着頗大的彩色海報,靠近了才看清,是參加全國數學競賽獲獎者的照片。實驗中學有兩個學生獲得了金獎,都捧着獎杯,站在領獎臺上合影。其中一個是學委的女朋友,而另一位略高一點、更好看一點的,則是張敬偶然拍下的這個姑娘。
因為好看,所以給人印象深刻,就連宋豐豐只瞥了幾眼,也記住了。
他告訴張敬,張敬難得地不耐煩起來:“金獎就金獎啊,關我什麽事。”
宋豐豐和他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同班同學,又因為身高一直都差不多,你長我也長,做過好幾年同桌,張敬心裏想什麽他完全清楚。攬着張敬脖子往前走,宋豐豐壞笑:“讓學委女朋友幫你介紹吧?喜歡人家了是不是?”
“現在學習比較重要!”張敬大喊,“要控制自己,不談戀愛!”
他從宋豐豐手底下掙脫,跑回彩票攤位上繼續幹活了。給喻冬拍的那幾張照片,張敬單獨洗出來給了他,喻冬想了想,把自己和宋豐豐合影的那張遞給宋豐豐:“要不要?”
“不用不用。”宋豐豐擺擺手,“你自己拿着就好。”
我有呢。他心想,張敬之後還會給我的。
但喻冬又問了一句:“真的不要?”
“收起來吧。”宋豐豐說,“不就是照片嘛。”
我也會有的,他心裏又想。
喻冬臉上掠過一絲尴尬,低頭把照片放進紙袋,揣進衣服裏。
情人節果然沒誰有心情過了。開始補課的第一天佟老師就帶來了一件可怕的消息:三月中旬就要和臨近的幾個城市舉行三市聯合模拟考,考試難度将是他們這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考分會進行五市綜合排名,并且市裏也會單獨進行排名,“自己是什麽水平,考考就知道了”,佟老師最後說。
現在還是寒假,學校裏非常安靜,只有初三1班的學生每天早早來到,偷偷補課。
除了這個聯合模拟考之外,還有四月底就要開始的體育試。佟老師一邊強調要全身心投入複習,一邊又強調絕對不能落下鍛煉。
“張敬!說的就是你!”她最後總是這樣補充一句。
張敬會把頭從試卷上擡起來,又苦惱又無奈地“唉”一聲,算是應答。
足球場終于修好,宋豐豐的球隊又要開始訓練了。他努力了幾天,終于成功在2月14日當天早上五點半起了床。
他先是裹着被子在床上呆坐,喊了兩句“老豆”,随後想起元宵那天回來的宋英雄,已經在昨天下午拎着大包小包的海貨回了老家,家裏又剩宋豐豐一個了。
書桌上擺着個新的相框,裏面是他和喻冬在教堂面前的合影。張敬還在相框裏放了張自己的一寸照,說是“三人合影”,一個都不能少。
宋豐豐睡眼朦胧地盯着照片看了一會兒,漸漸精神了才起身洗漱。
出門的時候才剛六點,天沉沉地黑着,街面的縫隙裏還留着紅色的紙屑,是元宵節燒鞭炮的殘痕。他把外套的帽子也戴上了,繩子系緊,開始往輝煌街方向跑去。
抵達張敬家門口時,輝煌街上只有賣早點的人在活動。蒸籠掀開了,白茫茫蒸汽像一團蘑菇雲,騰地竄到半空。
“張敬!起床!”宋豐豐在樓下沖着二樓的房間喊,“起床跑步了!”
片刻之後,房間的燈亮起,張敬頂着一頭亂發推開窗:“我靠,你真的來了?”
“……不是你說讓我叫醒你,提前回學校跑步的嗎?”宋豐豐提醒他,“現在沒到六點半,你到了學校還能跑半小時操場。”
張敬揉揉眼睛:“行,我這就起。”
宋豐豐完成一個任務,轉頭跑去買早餐。輝煌街上有一家包子鋪賣的叉燒包和流沙包特別好吃,可就是做得少,一般七點左右就賣完了。他排了兩分鐘隊,買了五六個大包子,放在衣服裏裹着保溫,又一路跑回興安街。
喻冬在陽臺上哆哆嗦嗦地活動身體,默背歷史,擡頭就看到宋豐豐裹得又圓又胖,從玉河橋上跑過來。
他非常驚奇:“今天不用我去叫醒你?”
宋豐豐非常得意:“以後都不用了。快下來吃早餐,我買了很好吃的包子。”
從這一天起,宋豐豐早上就成了先叫醒張敬,再給喻冬帶早餐的信使。
張敬心裏過意不去:“你不用這麽折騰。”
“我還想跟你們做同學。”宋豐豐自己倒不覺得這很折騰,畢竟也不算特別遠,“你的體育試一定要考滿分。”
張敬問他:“那你呢?能考上基礎分嗎?”
宋豐豐沉默了。
補課結束了,放假一天,随後便是正式開學。
這一天喻冬起得很早,一個上午都在自己房裏寫寫塗塗。宋豐豐前一天就說好了自己要睡懶覺,張敬不許打電話,喻冬也不許上門找。
臨近中午,周蘭讓喻冬去喊宋豐豐來吃午飯,喻冬抱着自己已經做完的一本“從好到更好”的金卷,還有兩本筆記本,往宋豐豐家裏去。
宋豐豐果然還沒醒。喻冬記得前一天晚上自己是淩晨兩點多的時候睡的。而直到他入睡,玉河橋對面宋豐豐的家裏,二樓的房間還亮着燈。
開門進入宋豐豐家中,電視機還蒙着防塵的布,喻冬看了一眼,确認宋豐豐昨晚沒有看動畫。
之前下了幾天雨,今天勉強出了些太陽,二樓天臺上的花花草草與冷風僵持,節後才終于肯冒出嫩紅的新芽。喻冬敲宋豐豐的房門和窗戶,沒回音,于是擰開門把,走了進去。
宋豐豐的房間比喻冬的大得多,就像是宋英雄把一樓的客廳、衛生間、廚房和卧室全都規劃好了,二樓卻懶得打理,直接給兒子框出一個區域就當成了房間。
這是宋豐豐的書房、游戲室、雜物房,也是他的卧室。
喻冬小心穿過放滿了漫畫和嶄新教科書的書架,發現自己送他的《灌籃高手》被重新裝進盒子裏,放在書架上唯一一個有玻璃推門的地方。
宋豐豐還在床上睡覺,兩張厚被子把他圈成一個長條肥繭,只留鼻子眼睛露在外面。喻冬走到床邊,盯着宋豐豐看了一陣,突然覺得很好笑,伸手去捏他鼻子。
宋豐豐被捏醒了,發現喻冬在面前,稍稍吓了一跳:“去跑步啊?”
他一下沒想起今天是什麽時候,以為自己沒睡醒,耽誤了張敬和喻冬鍛煉身體:“你等等,我馬上就好。”
“來叫你吃中午飯的。”喻冬說,“今天星期天,明天正式開學,你忘了?”
“……忘了。”宋豐豐又倒回床上,裹着被子滾來滾去,“我繼續睡,你不用理我。”
喻冬由他去,轉身将自己拿來的東西放在書桌上。
他這時候突然發現,書桌上多了一個相框。
相框裏是自己和宋豐豐的合影。說是合影,其實又有些不太準确,因為宋豐豐沒有看鏡頭,而是盯着身邊的喻冬,正開口說着什麽。喻冬手裏拿着最後一根真知棒,正要往宋豐豐手裏塞,眼睛還朝着張敬的鏡頭。
他記得,宋豐豐那時候對他說,生日快樂,祝願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未來的每一天都比那天快樂。
相片的右下角還有一張張敬的一寸照,水藍色底,他抿着嘴,露出拘謹的微笑。
喻冬笑了起來,伸手去拿相框。沒料到身後忽然沖來一股頗大的力氣——是宋豐豐直接從床上竄起來,一把将相框從他手中搶過:“別動!”
喻冬的手還停在半空,原本放相框的地方什麽都沒有了,反倒露出底下壓着的另一張照片。
是喻冬的單人照。白淨秀氣的少年,手裏舉着個棒棒糖,笑得很好看。
那天的尴尬又回來了。喻冬一時沒看到桌上自己的照片,連忙舉起雙手跟宋豐豐說明:“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碰。”
宋豐豐穿着單衣從被子裏鑽出來的,神情有些慌亂:“不不……不是不是,你可以碰。”
喻冬只好轉換話題,指着桌上的金卷對他說明。
“這是我已經做完的一套金卷,張敬說得對,真的很好。每一套試卷裏我都給你圈出了五六道題,全都是基礎題,不難的,解題過程和思路我全都寫在上面。你把這些圈起來的題目每道題至少做三遍,或者抄三遍,把解法記下來。不懂的随時來問我。我保證你的數學分數至少增加六十分。”
他又打開了筆記本。
“第一本是物理和化學的重點內容,我寫了課本的頁數和參考書的頁數,你一定要背熟,或者抄到記住位置。第二本是英語的各類常用詞組和句型,還有政治和歷史的重點。你把這些東西都記住了,考到基礎分數絕對沒有問題。”
書桌上是攤開的數學書和草稿紙,宋豐豐昨天晚上一直都在看。
喻冬發現語文課本并未在桌上,于是又補充了幾句:“語文你要加快寫字的速度,作文一定要寫完,書裏說了要背的古詩詞和段落必須背熟……”
他突然停口,眼光落在了桌面上自己的單人照上。
宋豐豐聽到半途,才知道喻冬過來是給自己送資料的,還沒致謝就發現自己偷藏的照片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書桌上。
他手上還拿着相框,連忙伸手去捂,但喻冬眼疾手快,已經一把抓起。
“我的照片?”他很驚奇,“為什麽這裏會有我自己的照片?張敬給你的?”
他看到宋豐豐的耳朵紅了。
“我幫周媽要的!”宋豐豐說,“她那天跟我說,你長大之後的照片她一張都沒有。”
“那你不給她?”喻冬問。
宋豐豐不知道怎麽回答,幹脆放下相框,又鑽進了被子裏,連頭都給蒙住了:“我忘了!”
喻冬坐到他床上:“那我拿回去給她?”
宋豐豐猶豫兩秒鐘:“好吧。拿走拿走!”
“我給你的資料你記得看。”喻冬語氣一轉,變得有些兇,“一周之後我會檢查的。”
“知道了。”宋豐豐悶聲悶氣地說。
“起床吧,吃午飯了。”隔着被子,喻冬在他肩上拍了拍。
他聽到喻冬很幹脆地離開了,門咔噠響了一聲,随後天臺上傳來下樓梯的聲音。宋豐豐把被子放開,長長舒了一口氣。又得跟張敬要膠卷洗照片了,他心裏想着,翻了個身,突然看到枕邊放着一張紙。
喻冬沒有把自己的單人照拿走,他放在宋豐豐床頭,還給了他。
宋豐豐立刻抓住照片,沖出房間,跑到天臺邊上。此時喻冬正好走上玉河橋。
他想起自己見喻冬第一面的那天,也是這樣的:他在二樓,喻冬在玉河橋上,太陽有點兇,熱辣辣的。
“喻冬!”他大喊,“照片你不要了?”
喻冬回頭看他:“忘了。”
宋豐豐心說你騙鬼呢,剛剛手裏還拿着。他下意識想問喻冬“真的假的”,但話到半途突然變了:“下午……去不去打球?乒乓球,不傷你的手。”
“再叫上張敬吧。”喻冬說,“你記得做題!今天就要做。”
宋豐豐嚅嗫半天,問他:“我也送你一張照片呗?我自己的。”
喻冬:“不要。”
宋豐豐:“為什麽!”
喻冬:“太黑,招邪。”
轉眼聯考就到了。
喻冬考了個總分第一,張敬仍舊穩定地保持在全市前五十名,學委緊随其後。張敬八卦極了,在排名上找學委女朋友的名字,結果發現那姑娘全市排名16。
宋豐豐罕見地考過了基礎分,連佟老師都震驚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類型。”
宋豐豐:“那老師你可能對我有一些誤解。”
佟老師:“我誤解你三年了是吧,我初一就是你的班主任!”
宋豐豐嘻嘻地笑,把喻冬給他的筆記本和金卷獻寶似的拿出來:“因為我有喻冬給的秘密武器。”
日子乏善可陳,他仍舊早起訓練,去叫醒張敬,給喻冬帶輝煌街的早餐。轉眼就到了四月底,初三的學生要迎來體育試了。
張敬蔫蔫地說:“我可能就拿個20分吧。”
“給自己一點信心!”宋豐豐給他鼓勁。
喻冬在一邊戴上護膝,提醒宋豐豐:“你不要理他,他考數學之前還跟我說自己可能只拿110分。”
結果考了120,全市唯一的一個滿分。
張敬臉皮極厚,聞言嘿地笑了:“給自己一點餘地嘛。”
這時學委已經跑完了1000米,喘着氣過來,找出自己的水瓶。
“過了嗎?”
“過了。”學委平靜地說,“我的目标是滿分。”
張敬目送學委離開,內心難得地燃起了熊熊鬥志。他想跟宋豐豐或者喻冬分享,回頭卻發現宋豐豐正在給喻冬按摩手臂和大腿。
“大庭廣衆!有傷風化!”他坐到宋豐豐身邊,“也給我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