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喻冬的頭發軟,沾了水之後,摸起來又濕又滑,很涼。

宋豐豐吹了一會兒,問他:“要不你剪個我這樣的平頭?很方便,根本不用吹,擦兩把就幹了。”

喻冬嗯嗯兩聲,像是沒仔細聽他在說什麽。宋豐豐低頭一看,喻冬正在翻看那套100天沖刺金卷,并且久久地盯着一道函數題,非常專注。

張敬之所以說“最喜歡”這套資料,自然是有原因的。宋豐豐很高興自己送的禮物能給喻冬帶來實質的幫助:“是不是很好?”

“還行吧。”喻冬把資料放好,又沖他露出兇相,“不對,我不喜歡,你重新送一份。”

宋豐豐:“行行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将喻冬頭發充分吹幹之後,他便催促喻冬上床睡覺。兩人同蓋一條被子,被面中央壓緊在床上,以免冷空氣順着被子的縫隙鑽了進去。宋豐豐認為喻冬睡相不好,于是堅持自己睡外側,兩人聊天的時候他便能看到喻冬被燈光照亮的半張臉。

年三十的這一個晚上,許多人家裏都是不關燈的。開着一盞兩盞小的燈,讓整個房子都充滿光明,似乎這樣就可以驅除邪魅,幹淨祥和地迎接新年的第一天。

喻冬只開了書桌上的臺燈,亮度有限,幸好不至于太刺眼。

他是獨生子女,為了讓他獨立,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給了他獨自支配的房間。喻冬想了又想,發現這是他上小學以來第一次和別人一起睡一張床。

“……市三中不用住宿吧?”他問。

“住宿要申請的,我們這個地理位置肯定不可能批準住宿。”宋豐豐說,“你不喜歡住校?”

“沒住過。”喻冬心想,那太好了。他對住校生活的所有想象都來自于影視劇,冰涼的床板,必須要與別人共享的衛生間和開放式浴室,門無法關上,随時有宿舍管理員拿着電筒突然推門而進。他是不适應這種環境的。

正想象着高中的生活,身邊的宋豐豐忽然慢慢靠近:“喻冬。”

他口吻非常神秘,喻冬也莫名緊張起來:“什麽?”

“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宋豐豐咧嘴一笑,滿臉八卦表情。

Advertisement

喻冬認真想了想,回答:“沒有。現在學習比較重要。我說認真的,班上還有十來個人我從來沒講過話,也根本喊不出名字。”

宋豐豐顯然非常失望:“可你常常收到女孩子的禮物。”

“我沒怎麽吃啊。”喻冬振振有詞,“大部分都給你和張敬了。”

“以前呢?”宋豐豐堅持不懈,“你以前不可能沒有,就連我這樣的,六年級就談過戀愛了。”

喻冬:“……六年級?怎麽談的?”

“往事不必再提。”宋豐豐立刻岔開話題,“你到底有沒有啊?”

喻冬告訴宋豐豐,他确實沒有。事實上,在母親患病離世之後,喻冬曾經休學過一年。那是他非常艱辛的一年,吃了許多藥,還在白牆白床的療養院裏住了大半年。

宋豐豐一下就愣了:“為什麽?”

“我不會說話了。”

他先是發現父親把陌生的女人和男孩帶回了家中,并讓他稱呼那年長自己幾歲的孩子為“哥哥”。之後喻冬開始不出現在喻喬山面前,整日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也不跟人有任何交流。喻喬山過了幾天才漸漸覺得不對勁,費勁巴拉地把喻冬從房間中拉出來,接着才發現,喻冬講不出話了。

心因性失語并不是特別難以治愈的病症。喻冬在療養院裏一直呆到可以正常發聲才回家。

但家已經變樣了,熟悉的裝飾沒了蹤影,母親的書櫃被撤走放在雜物房,書房甚至放了一架鋼琴,牆上挂着喻喬山和另一對母子的照片。

後來他就因為跟喻唯英争執,而被喻喬山甩了一巴掌。再後來,他心平氣和,用超出同齡人的冷靜與鎮定,慢慢跟喻喬山溝通,終于獲得了來到這裏的許可。

“我休學後再沒去過學校。以前的同學朋友有沒有找過我,我也不知道。我們學校是國際學校,能進去讀書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權二代,我可能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個笑話。”喻冬在被子裏蜷起腿,翻了個身,和宋豐豐面對面。他察覺宋豐豐也曲着腿,兩人膝蓋碰到了一起。那感覺很奇特,是在溫暖被窩裏的陌生體溫。

“所以你這個問題我沒考慮過。”他說。

宋豐豐:“我幫你打那個誰……喻唯英。見一次打一次,真的。”

喻冬笑了:“打他有什麽用啊?他又不是最重要的。”

宋豐豐犯愁了:“那我揍你老豆?我可以啊,但你不要生氣。”

“不用揍。”喻冬神情平靜,宋豐豐甚至以為他此時開解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宋豐豐,“痛一陣沒意義的,我要他痛更久。”

說這話的喻冬瞧起來非常陌生,他聲音很輕,但很穩。聲線如同自行車在雨地裏留下的車轍,很快消失了。但宋豐豐卻意識到,他的朋友已經向他吐露了某種不可對外人語的重大秘密。

為了讓自己的表現與這秘密相符,宋豐豐也将聲音壓低:“我永遠都會幫你。”

喻冬笑了一笑,不知是信或不信。他的笑臉被燈光照亮,連同眉毛與睫毛,甚至是臉上細小的汗毛。宋豐豐忽然驚了一下似的,轉開了眼睛:“對了,明天我也要跟你們去拜神。”

周蘭對佛祖的信仰,每逢春節都是最強的。

前往烏頭山佛寺的路上滿是人和車,交警揮動指揮棒,滿頭大汗地指揮交通。這是一個暖洋洋的大年初一。

喻冬記得自己小時候是來過這裏的。因為太小了,手腳都短,但又特別想自己走,于是連爬帶滾地擦幹淨了從入口到佛寺的188級石階。

周蘭給兩個孩子祈求神佛保佑,宋豐豐則請了三個護身符,一個給周蘭,一個給喻冬,一個留給宋英雄。

捐完香火錢,和尚認得周蘭,請她留下來吃齋飯。周蘭知道宋豐豐打算帶喻冬去街上玩兒,便讓他倆注意安全,記得回家吃晚飯。

宋豐豐十分驚奇:“周媽,佛寺裏也可以摸紙牌嗎?”

周蘭和幾個熟識的老太坐在濃密的榕樹底下,鋪開幾張報紙,放上吃的喝的,以及一副長而窄的紙牌。紙牌背面是藍色的,正面則畫着喻冬看不懂的圖案。

“我們都捐了香火,佛祖哪裏還敢怪!”有老太哈哈笑着,“黑豐,你玩不玩?你小時候很厲害的。”

喻冬第一次聽到宋豐豐的這個外號,忍不住笑出聲。宋豐豐臉上看不出羞赧,耳後卻都紅了:“乜嘢黑豐?我現在不黑了。”

他推着喻冬往另一頭走。

“這裏有棵神樹,專門許願的。”宋豐豐把他拉到佛寺後院,這裏也是人山人海,一棵百歲的小葉榕就在院中,粗細不等的氣根長長地垂下地面,紅的嫩葉像花一樣,摻雜在綠油油的枝葉裏,鮮豔得很打眼。樹上挂滿了祈願的木牌,人們還在不斷地網上扔。木牌系着紅綢帶,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準确無比地搭在了樹上。

樹下的人紛紛鼓掌,為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

“很難扔的,你寫一個,我幫你扔上去。”宋豐豐将喻冬帶到一旁的木臺邊上,有幾個和尚正在那裏登記,身後豎着一塊木板:開光許願牌200元一個。

那“200元”的數字顯然是新貼的,仔細打量,能看到底下黑乎乎的數字“50”。

“太貴了吧!”喻冬被佛祖吓了一大跳,“都是騙人的。”

宋豐豐見他不願意,于是自己掏了200塊,買了塊牌子,讓和尚幫忙寫上喻冬的名字。

那和尚是宋豐豐遠房親戚,悄聲說一般只能寫兩個願望,但他能給宋豐豐寫四個。

“學業有成,天天開心。”宋豐豐說。

和尚認真寫了,字挺漂亮。

“叱咤風雲,大仇得報!”宋豐豐又說。

和尚:“……什麽?”

始終沒法把“大仇得報”寫上去,宋豐豐遺憾極了。他騎自行車載着喻冬去廣場玩兒,一路嘀咕這件事。

喻冬站在車後面,無論宋豐豐說什麽話他都覺得很好笑。

廣場上的人比佛寺更多,大喇叭一刻不停地吼着:“10萬張彩票!5萬份禮品和現金獎!中獎率高達50%!”

喻冬萬沒想到,宋豐豐居然真的帶他來買彩票。

“張敬每年都跟他表哥表嫂出來擺攤,這彩票要賣三天,他一天能拿兩百塊。”宋豐豐早就打聽好了張敬他們的攤位,和喻冬擠了過去。

到了攤前發現,學習委員也站在那裏。

“兩張兩塊,三張五塊,一張五十塊。”學習委員把刮出來的彩票放在張敬面前,“兌獎。”

張敬都呆了:“你什麽人啊!買了五十張就刮中這麽多,賺死了!”

學習委員和身邊的女孩對視一眼,兩人看起來都很困惑。

“張敬,你會不會算數?我花100塊買了五十張,還虧着。”學習委員沖他伸出手,“快,給錢。”

攤上只有張敬一個人,他把獎金給了學委,學委拉着那女孩的手,轉而到另一攤去買了。

宋豐豐對學習委員的運氣沒興趣,關注點全落在了他牽着的姑娘身上:“女朋友?”

“實驗中學的高材生。”張敬立刻指點着兩人的背影跟宋豐豐介紹,“就上學期參加全國數學競賽時認識的。”

宋豐豐也想了起來:“對對對,我們市裏三個金獎,實驗中兩個,都是女孩,我們學校一個,就是他。”

張敬惆悵極了:“要是我沒感冒發燒,現在牽着那姑娘的人就是我了。”

喻冬掏錢買了十張彩票,全都刮開,沒中。宋豐豐又買十張,也是沒中。兩人惱了,揪着張敬讓他使用黑箱手段找出能中獎的彩票,張敬在他倆手底下掙紮不已。

正玩着,旁邊那一攤上突然發出驚呼,有人刮出了三等獎。

三等獎就是實物獎品了,一臺遙控落地扇。

學習委員攥着彩票,神情自若,大步朝着主席臺走去。

他是今天刮出三等獎的第一人,主席臺上的歌舞暫時停了,主持人把話筒伸到他面前:“覺不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學委冷靜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圈着幾乎戳到自己鼻子上的麥克風稍稍推正:“和運氣無關,這是幾率問題。”

落地扇到手了,主持人又問他對名牌電扇滿不滿意。

學委看着包裝上的參數:“挺好的,我家沒有電扇。”

主持人大吃一驚,圍觀群衆則紛紛發出心疼的嘆息。

喻冬也震驚了:“學委家裏條件這麽差?”

“他住海景區的大別墅。”宋豐豐說,“家裏都是空調。”

學委左手抱着電扇,右手牽着姑娘,又回到了張敬的攤位前。

“佟老師說了,控制自己,不要談戀愛。”張敬拿起彩票在他面前揮動,“你再幫我買幾張,我就不告密。”

學委看着女孩,讓她選幾張彩票,然後跟張敬三人解釋:“我表妹。”

張敬:“表哥表妹,成雙成對。”

學委認輸:“幫我保密,好吧?我再買十張。”

姑娘挑出十張,學委拿着硬幣刷刷刮開。

張敬正跟喻冬說起洗照片的事情,忽然又有一張彩票遞到了他面前。

“中了。”學委說,“100塊。”

張敬:“……”

學委咧嘴一笑:“不用兌了,我直接給你們。記住,保密。”

說完便一手抱電扇一手牽姑娘,高高興興走了。

好不容易等張敬表哥表嫂和侄子逛街回來,他立刻脫離了收攤工作,拽宋豐豐和喻冬去洗照片。

喻冬佩服學委和他女朋友的運氣,甚至開始打壞主意:“不是還有兩天嗎?我們把壓歲錢湊一湊,約學委和他女朋友繼續來買彩票吧。”

張敬:“你不要學宋豐豐這麽壞啊喻冬。”

宋豐豐對他的诋毀沒有在意,趁着喻冬走在前面,一把将張敬拉到了身邊:“你拍到了喻冬的單人照吧?”

“拍到了,特別帥。”

“給我多洗一張。”宋豐豐頓了一下,跟他解釋,“我給周媽的。”

張敬了然地擺出OK手勢:“yes,sir。”

等待取照片的時候,張敬問喻冬情人節打算怎麽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