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雨仍在下着,卻沒人再講話了。

龍哥呆立片刻,轉身大步朝着網吧的方向走。喻冬和張敬對視一眼,連忙跑了過去。小車和車邊的青年被瓢潑大雨澆得渾身濕透了,仍舊站在原地不動。

喻冬和張敬追上龍哥,把傘給他,但龍哥沒要。他沖進了網吧,直接上了樓,随即重重關上門,留下一地的水痕。

網吧裏的人和龍哥的馬仔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張敬對龍哥和梁設計師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此時吃飽了力氣很足,好奇心也很足,随口跟馬仔們聊起天。

馬仔們出門去看,梁設計師還是在雨裏,他蹲在了地上,因為雨勢太大,完全看不清在做什麽。

“也沒有很久啊。”馬仔甲說,“大概一兩年吧。”

“不,至少有三年了。”馬仔乙說,“我跟龍哥差不多三年,每年都看到他們一起過中秋和過春節的。”

大家欲言又止,紛紛站在檐下望着那邊。

雨水成串地淌下來,在下水道口湧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這起出乎意料的事情讓張敬憂心忡忡,喻冬沒打算跟宋豐豐提,兩人通電話發短信的時候,說的盡是些學校或者賽場上發生的事情,開心的不開心的,什麽都能聊上一兩個小時。

宋豐豐對今年進入前三信心滿滿,三中的高一年級來了幾個非常厲害的球員,一開始甚至因為過分傲氣,很讓宋豐豐操心。

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現在整支隊伍都進入了最佳狀态。

“希望能比前一次的成績再好一點。”宋豐豐信口說,“最差也要保持第三名吧,如果連第三名都拿不到,回去沒辦法交待。”

“你壓力不要這麽大好吧?”喻冬連着耳機線,一邊整理歷史筆記一邊跟他通話,“比賽有時候不能全說是實力,還要看天時地利的。”

宋豐豐見他講話慢吞吞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立刻知道他是在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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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打擾他,宋豐豐決定挂了。

“宋豐豐,你覺得我們倆跟龍哥他們像嗎?”喻冬突然問。

宋豐豐一愣:“我們和龍哥他們?”

他好像明白喻冬這個問題的意思,卻又好像不太明白。龍哥和梁設計師之間的摸屁股關系,他和喻冬尚未徹底摸透,但是宋豐豐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感情應該是很深的。

外人不一定理解,但看着就知道,那不是一段随便的感情。尤其在宋豐豐知曉龍哥以前的事情之後。

他自己曾想過,如果是喻冬或者張敬遭遇了梁哲木曾經遭遇的事情,他會做什麽。光是這樣一想,他已經開始憤怒起來。

這是無從議論對錯的事情,成人與社會有自己的标準和量定的原則。

但是——宋豐豐固執地認為——他們也有屬于這個年紀的标準。

朋友的标準,付出義氣的界限,幼稚但兇狠的暴力,和随之必然伴随的報複。

可能世界上真的有千萬種方式,有更合理的方式,卻解決先施展暴力的人,可是在宋豐豐心裏,還有當年的龍哥心裏,那最直接的方法,也是他們唯一可以實踐的方法。

“如果有人欺負你,我會弄死他。”宋豐豐說。

喻冬:“我知道……不不不,你別這樣。”

宋豐豐:“我說真的。”

喻冬:“問的不是這個。”

他又沒辦法跟宋豐豐說得更明白。這是龍哥的私事,他不想在背後講。

見他沉默,宋豐豐又叨叨起來:“那肯定是不一樣的。他老我們那麽多。”

“……也就十歲吧,很多嗎?”喻冬笑了。

“十年很長了。”宋豐豐拍死了一只飛到自己臉上的蚊子,“世界都不一樣了,我們和他們肯定也不同的。你問這個到底做什麽呀?”

聽見他說“不同”,喻冬隐隐懸着的心,一下就落回了原位。

他知道不同,肯定不同。但他也必須從宋豐豐那裏得到确定的答案。

就像數學試卷上的一道單項選擇題,必須算出唯一正确的選項,喻冬才能夠确定自己是沒有錯的。

他倒不是怕錯。

而是怕因為自己,讓宋豐豐也錯了。

挂了電話之後宋豐豐還是坐在安全通道的樓梯上,半天沒動靜。直覺告訴他喻冬會問出這樣古怪的問題,肯定是他那邊遇到了什麽。但是宋豐豐問不出來。

喻冬跟自己之間存在秘密。宋豐豐很不甘心。他把手掌大的手機在左右手上抛來抛去,手機上挂着的小籃球挂飾晃動不停,裏頭裝着的小金屬珠子嘩嘩亂響。

他到這邊訓練和比賽,用不上自行車,于是把自行車鑰匙串上的這個小東西換了根線,挂在手機上當挂飾。

玩了一陣,宋豐豐停了手。安全通道裏的聲控燈滅了,只有樓梯間外頭的萬家燈火映進來。

他突然想家了。

三中參加聯賽的成績在決賽之後立刻傳回了學校。

校足球隊又創造了一個記錄:他們在決賽中和對手戰成平局,最後在點球大戰裏以1:0惜敗。

但這個第二名已經是從未獲得過的榮譽,三中立刻做了橫幅,高高挂在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忍不住擡頭看一眼,都曉得學校足球隊拿到了第二名。

“才第二名!”路人說,“有多好?有本事來個第一啊!”

門衛:“年年高考狀元不是三中就是華觀啦,想看狀元七月過來數啊,名字都看到你飽。”

路人悻悻走了。

宋豐豐在對面的小超市門口騎着搖搖樂吃冰淇淋,等待下課鈴聲響起,喻冬他們出來。

半小時後,三中的校門打開了。饑餓的學生蜂擁而出,撲向周圍的小吃攤點或者立刻回家。

宋豐豐把搖搖樂讓給一個在旁邊眼巴巴啃了半天手指的小孩,還教人抓住皮卡丘耳朵。他往搖搖樂吃錢的口子放進兩塊錢,皮卡丘開始前後晃動,播放出《藍貓淘氣三千問》的主題曲,眼睛噌噌放射出七彩光芒。

“……聽說你有兩百塊獎金?”張敬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就玩這個?”

一首歌正好放完,小孩看着宋豐豐,宋豐豐沒再給搖搖樂吃錢,騎車随着張敬走了。小孩在他身後慢慢哭出聲,宋豐豐在張敬譴責的目光裏試圖用金錢來誘惑他:“是有兩百塊獎金,所以請你和喻冬去吃大只佬奶茶啊。”

“這麽寒酸?”張敬震驚了,“兩百塊了,請一頓快餐不過分吧?”

宋豐豐推他一把:“我靠,你還有臉說這個?上學期你拿到一千五的獎學金,就請我們吃了一次牛雜。”

“都用來交這學期學費了好嗎?”張敬厚着臉皮抓抓臉。

喻冬已經先去大只佬占位置了,饑腸辘辘地等了半個小時後,宋豐豐和張敬各托着兩碗牛雜走進來。

大只佬的老板最近拓展業務,在店裏賣起了各種燒烤和快餐,喻冬和宋豐豐還要回家吃晚飯,所以謹慎地選擇好吃又不飽肚子的東西。張敬毫不客氣,來什麽吃什麽,吃到最後,已然撐得直不起腰。

和張敬告別之後,宋豐豐悄悄跟喻冬說:“我再請你一頓,不叫張敬了。”

喻冬沖他露出一臉壞笑:“哦?”

“我爸出海去了,你今晚過來看電視嗎?我借到一個PSP,睡前可以玩的。”宋豐豐補充,“我今天休假一天,買了很多零食。”

喻冬:“睡前?我要去你家睡覺?”

這回輪到宋豐豐露出一臉壞笑:“主要還是看電視,喻老師你腦子裏都亂想什麽呢?”

要不是看路上車多人多,喻冬又要踹他了。

兩人回到興安街,經過龍記大排檔,擡眼就看到龍哥在門口抽煙發呆。

他看到宋豐豐和喻冬,立刻朝兩人揮手。

“來吃飯,我看到三中門口的橫幅了,給黑仔慶祝慶祝。”他臉上挂起了熱情的笑容,“有新鮮大蝦和象拔蚌,特別靓。”

兩人客氣回絕,說要回家吃飯。

龍哥:“陪龍哥吃個飯嘛。好久沒人陪我吃飯聊天了,很無聊的。”

他的目光在喻冬身上停了一下,立刻又辯解似的補充:“不過也沒事,龍哥想要什麽人陪,一個電話就能找到十幾個。”

宋豐豐沒覺得他說的話不對,但喻冬靜悄悄跨下了自行車。

“那我給外婆打個電話。”喻冬把車推到門口附近鎖好,“有彈蝦就更好了。”

龍哥高興了:“有有有!”

宋豐豐一頭霧水,但還是跟着喻冬進了大排檔。

大排檔今天其實是不開張的,卷閘門關着,只開了上面的一扇小門。裏頭正在換新的桌椅,連挂在牆上的菜牌也換上了全新的。

他們不知道龍哥為什麽心血來潮要換這些,乖乖地和他坐在同一張大圓桌上。

等了幾分鐘,做好的菜陸續端了上來。回港的漁船帶來了新鮮的魚蝦蟹螺,不用怎麽調味,用最簡單的方法就能做出好滋味。宋豐豐和喻剛剛在大只佬裏吃得很小心,現在看着滿桌好菜,胃抽搐着發疼。

龍哥不動手,他們不敢起筷。

可是龍哥又在發呆,翻開手機蓋子,眉頭微皺,不停地按着向下和向上的按鍵,噠噠噠,噠噠噠。

宋豐豐眯起眼睛斜瞥,小聲跟喻冬報告:“是通話記錄。”

龍哥伸手拿過一只白灼大蝦。喻冬和宋豐豐眼睛都睜大了,可他不吃,只是呆呆拿在手上,眼神一直沒離開過手機屏幕。

兩人用眼神溝通,正在拼命撺掇對方開口提醒龍哥該吃菜了,外頭跑進來一個馬仔。

“龍哥,梁哥來了。”馬仔說,“就在外面,問你在不在。我們說不在,他不信。”

龍哥吓了一跳似的,立刻大吼:“別讓他進來!”

遲了。喻冬和宋豐豐心想。

穿着白襯衣的梁設計師已經邁過小門,站在了大排檔裏。

他黑眼圈很重,看上去不夠精神。

龍哥一下就站了起來:“別進來!出去!”

宋豐豐吓呆了,扯扯喻冬的手指。喻冬示意他安靜,并且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大排檔裏尋找另一個出口的标志。

“打擾你吃飯了?”梁設計師走了過來,站在桌邊,“夥食不錯啊。你看來心情很好?”

龍哥半個身子擋在他面前,厲聲呵斥:“你先出去!”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梁設計師的聲音輕顫,“發你的短信你看了對吧?為什麽不肯跟我談?”

他看上去搖搖晃晃,臉上微微發紅。

宋豐豐用眼神問喻冬:我倆需要先躲進桌子底下嗎?

喻冬還未回答,龍哥已經指着桌上的白灼蝦椒鹽彈蝦清蒸魚清蒸蟹和海鮮粥,朝着馬仔們大手一揮:“撤了撤了!”

兩個學生仔:“???!!!”

馬仔們紛紛走上來,端着一碟碟原封不動的菜往廚房去。

另一頭的龍哥抓着梁設計師的手往外走,氣急敗壞地吼:“你對蝦蟹過敏啊!連味道都不能聞的!找死嗎!”

宋豐豐:“我們不過敏呀龍哥……”

喻冬在清蒸蟹被撤走之前,眼疾手快抓了兩個,往自己和宋豐豐碗裏扔。兩人無奈,就着溫熱的茶水,一邊吃蟹,一邊悄悄窺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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