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楚王朝濱海臨江,國力強盛,因而在亂世中如迎風之巨擘,百姓無需飽嘗妻離子散,颠沛流離之苦,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将大大小小數十個節日全擺在明面上來慶祝。

七月十五,中元鬼節。一年到頭,數今日清源觀的香火最是旺盛。

蘇忏手裏拿着本書,百無聊賴地倚在窗戶口,他本就不是個愛清淨的性子,為了撐起觀主“高深莫測”的顏面,一大早就有小弟子跑來後山跪着,說是“觀主,今日您就不要露面了,下面的事我們這些打雜的自會做好……還有若您今夜出去可記得早點回來,莫要錯過明日的大典。”将他湊熱鬧的心堵個嚴嚴實實。

什麽世道啊!

“唉……”蘇忏又嘆了口氣,将無處安放的目光收攏回來,看向冷冷清清,一點都沒煙火氣的內室——跟個神仙洞府似的,也不知他的小式神們哪來的精力,天天捯饬的如此幹淨。

小弟子口中所說的“大典”不在清源觀召開,更非一方勢力所能包辦,乃是帝王親臨,焚香沐浴齋戒九日後,在宮中舉行的祭祖儀式。因帝王需持“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的胸懷氣度,所以大楚皇家祭典永遠比民間延後一日,将這節日生生分作兩天來糟蹋。

蘇忏的身份非比尋常,所以真正說起來,清源觀其實沾了他的光,離京城很近,方圓百裏也只這一家跟欽定似得道觀,本該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但因為沒什麽“神跡”,所以香火普普通通,靠着吃點朝廷補貼,養活上下幾十口人不成問題,反正蘇忏這個甩手掌櫃不思進取,也沒想過要将清源觀發展壯大。

他不愛管事,弟子們也不為難這位人物,只要蘇忏每天裝模作樣穿一身仙風道骨的鶴氅,随意在山頭晃悠兩下,就算例行了公事,之後是去青樓還是賭場——清源觀裏沒有教條主義,大部分人都會縱容他。

幸而蘇忏的模樣長的極好,身姿挺拔且修長,一雙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且溫潤且優雅,玉一樣的公子,真所謂上天眷顧莫過于此——單靠這副模樣,給他一個缽,從京城逛一圈回來能賺個十天半月不愁吃喝……順帶着,後頭還能招惹上幾個只看臉的妖魔鬼怪。

他的脾氣好,就算被纏的忍無可忍也不會說重話,所以人緣也跟着好起來,被拒絕過的妖魔鬼怪們隔天帶着酒上門小酌,蘇忏也不會拒絕。

“砰……”貢着香火的前山跟慶祝節日似的騰空一陣煙火,随後鞭炮齊鳴,蘇忏撐着腦袋,豔羨的幾乎要将眼睛送出去了,小弟子們就是怕他不高興,趁這空檔還應付似的送來一些十分精巧的點心。

畢竟觀主頂着一張人畜無害的好模樣,倘若見着了面認真開口說要出去玩兒必然拒絕不了,所以這點心他們根本不敢送進來,至門口就交給蘇忏的貼身式神,逃也似的跑遠了。

蘇忏便又嘆了口氣,深覺自己做人失敗。

“玉衡,”蘇忏從早上到現在除了嘆氣,這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話,憋的聲音都澀了,“點心是什麽餡兒的?”

玉衡是蘇忏做出來的第一個式神,都說物類其主,但蘇忏常常覺得是不是當年學藝不精,導致玉衡一本正經的幾乎像個老媽子,從洗衣做飯操心到天下江山,可模樣偏還是個不及半臂高的小娃娃——點心盤子都快比他大了。

“主人喜歡桂花,哪一年送的不是桂花糕?”玉衡說着,将盤子舉到蘇忏面前,還叮囑了一句,“好好吃飯。”

蘇忏伸出手,在玉衡白白胖胖的臉上掐了一下,眉宇間半是無奈的微微笑起來,“玉衡啊,你最近是不是長白頭發了?”

“主人不要胡說,我不是人,不會長白發。”玉衡臉色都不變的戳他,操操勞勞的又給蘇忏泡了杯暖胃的茶,并着點心,一并給蘇忏端了過來,“今年也要去鬼市嗎?瑤光都把包袱收拾好了……開市到閉市不過兩個時辰,又不是住在裏頭,每年都收拾包袱,也不知有什麽好帶的。”

碎碎念叨的個性也頗像個老爺子,倘若不是靠符咒生存的式神,玉衡當能入宮做個總管太監——蘇忏有時候真恨不得将玉衡送入宮中當個太監,着實太啰嗦了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蘇忏捧着熱茶,将書頁合起來放在手邊。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庭院裏的池塘開滿荷花,小妖精們也不認生,滾着露珠跑來跑去,感覺到了蘇忏的目光,便齊齊仰着臉沖他笑起來,一個個不提防的樣子可愛的很,怕是用荷包一裝帶到鬼市上給賣了,還這麽單純的眨巴眼睛。

蘇忏便也下意識的回上一個笑容,正所謂楊柳風,絨毛雪,無邊風月全在這一笑裏頭。

玉衡還在旁邊絮絮叨叨說着自己的同胞兄弟,一會兒罵他“沒腦子,盲目樂觀”,一會兒又怕他惹了禍,“嘭”一聲變回紙剪的原形,“我們這些式神可不能沾水,瑤光怎麽就不明白呢?昨晚還嘗試洗澡,這不是瞎鬧騰嗎?”

說實話,低頭看見一個奶娃娃這麽老氣橫秋的說話,還頗有點好笑。

蘇忏吃飽喝足,已經聽不下這些唠叨了,幹脆将玉衡抱起來走到書桌前,将長袖一撩,筆尖就着朱砂在玉衡眉心一點,“我不是還在嗎?這朱砂能維持三天,這期間莫說下水,就是你們想不開去火裏走一圈,都能毫發無損的回來。”

玉衡的大眼睛盯着蘇忏,感動之餘,又道,“主人每年去鬼市都能招惹一堆的爛桃花,所以今年要老老實實跟着我,否則到時候麻煩的還是您自己。”

“……”這孩子的個性是不是有些惡劣。

“好好好。”蘇忏抱着玉衡坐在椅子裏頭,半是無奈的應承着,“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玉衡今年有想要的東西嗎?難得去鬼市一趟。”

“不要,”玉衡終于露出了點孩子的模樣,将嘴一撅,埋怨道,“主人,我們沒錢了。”

總之清源觀的財政大權也掌握在玉衡的手裏,一般他說沒錢,基本上還能撐到年底有點結餘去領朝廷的補貼,加上今天的香火錢……基本上這話可聽可不聽。

蘇忏極其敷衍的“哦”了一聲,剛引起玉衡的不滿,從屋頂上便陡然響起一陣動靜,大的幾乎掀頂而起,連帶着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主人,天快暗了,我們出發吧!”

人還沒進來,先有一個包裹從天而降,“咚”的一下,吓得玉衡在蘇忏懷裏一個激靈。

比起玉衡來說,瑤光明顯活潑許多……蘇忏當時寄希望于第二個出生的瑤光,卻不料這期望太過,這孩子不僅鬧騰而且極為鬧騰,就像玉衡說的,腦子似乎也不怎麽好使,就是跟妖魔也能玩兒成一片。

蘇忏手裏抱着一個,便只好蹲下來跟蹦蹦跳跳的瑤光說話,“還沒開市呢,不急。”

“哦”小娃娃的洩氣顯而易見,瑤光低着頭看着腳尖,手裏還拽着包裹的一角,連頭發都像浸潤了失望,猛地耷拉下來。雖說玉衡總是愛抱怨,但寵起瑤光來也是毫無原則,他老氣橫秋的拉了拉蘇忏垂在胸前的長發,小聲道,“鬼市前一般都有夜會,賣些不能入流的小東西,我們可以先去看看。”

瑤光眼睛一亮,墊着腳尖期待的看向蘇忏,被這麽兩條視線一盯,原本就容易心軟的蘇忏只能點了點頭。

清源觀雖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除了觀主不怎麽靠譜之外,上下瞧不出半點特立獨行的道觀,但後山雲盤霧繞之處其實聯通各界,以符為引,皆能來去。

蘇忏一手牽着一個娃娃,每年都搞得好像回家省親一樣,初入鬼市時大家還會驚訝一番,久而久之也都見怪不怪了。

鬼市一年只開一次,七月十五三更鼓響,便會在黃泉之畔,平地出現一扇朱紅色的大門,兩側立着石雕的怒目金剛,手持經卷,只有榜上有名者方能入內,這也算是鬼市主人立下的規矩,幾百年尚未有過例外。

鬼市之內會販賣些奇珍異寶,別說人世不常見,就算活上幾千年的老王八也不一定說得出來歷,也只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夠得上鬼市的門檻,其它用來逗趣的小玩意兒只能趁着每年鬼市之際,提前在門外擺攤,長久之下也有了龐大的規模,幾乎跟除夕夜的皇城有的一拼,極其熱鬧,稱為“夜會”。

夜會中三教九流什麽都有,除了販賣東西,還會販賣情報,平素雖然也三三兩兩聚成一團讨論哪位大人的動向,但今日似乎躁動的更加厲害,連瑤光這麽遲鈍的神經都覺得哪裏不對勁。

能讓沒什麽出息的夜市都躁動成這樣的人,蘇忏只能想到四個:人間帝王,黃泉主人,泰山府君和妖魔之尊。總而言之,得稀奇到一定的地步。

“啊!點魂筆。”蘇忏正想着哪位大人物這麽無聊,居然騰得出時間逛街的時候,向來穩重的玉衡居然發出一聲驚嘆,他趴在荊條編的小攤前,探着小小的身子,指着根通體漆黑,尖端卻呈現出一種天然朱砂色的毛筆,回頭望着蘇忏道,“主人買下來吧。”

“……”說好不花錢的呢?

更何況,點魂筆并不是一樣好東西,幾個銅板就夠了,剛入門的小道士幾乎人手一根,用來對付小妖小怪還不錯,筆尖朱砂能使之現行,通常可以诓騙些鬧災的富貴人家,騙上一堆的銀兩,所以點魂筆又被稱為“謊話精”,為人不齒。

玉衡認真的看着蘇忏,又道,“主人,我覺得你需要這樣東西。”

“……”是窮到了何種地步?

“請問……是蘇先生嗎?”賣東西的小妖精道行很淺,腳都沒辦法化形,看不出是什麽植物的根須,靠扒着地面緩慢移動,他的臉微微漲紅着,看了蘇忏一眼趕緊低下頭去,“點魂筆可以送給你。”

“謝……”

另一個“謝”字還沒讓蘇忏客氣完,猛然擁上來一群妖魔,争相說着“是蘇先生啊!”邊把東西往他手裏送,短短時間,他居然跟個貔貅似的,聚了一堆的寶貝。

蘇忏雖賠着笑,卻兜頭一臉的懵……他人緣雖好,但作為一個偶爾降妖除魔的道士,也沒好到這種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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