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噓,”蘇忏捂住了瑤光的嘴,“先別說話。”

瑤光雖是天真浪漫,但也懂得不少,嘴一鼓,乖乖閉上了。

群臣跪坐兩側,中間空出一條路來,最上首坐着蘇恒,香爐之下還有兩個蒲團空着,只等蘇忏跟卓月門。

“王爺怎麽看?”卓月門仍是胸前端着手,目視前方,動也不動,這聲音卻陡然在蘇忏的耳邊響起來,別人恐怕聽不到——否則不容易保持一臉肅穆。

“先別鬧大……我觀裴尚書一臉的倒黴相,怕是這幾個月吃不飽睡不好,還天天勞心勞力,以至于讓此妖趁虛而入……倘若今天再出事,裴尚書想必就挺不過去了。”蘇忏微微笑着,嘴上也沒有任何動作,可這話卻不見得比卓月門少。

他的衣襟當中拱了拱,探出個丁點兒大的螢火蟲。

“……”這人什麽時候跟來的,就不能消停兩天麽?!

“這張網上沒什麽妖氣,”謝長臨橫插一腳,又道,“該是沉冤已久的婦人,死氣倒是比較重。”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妖魔的人,如此說便十有八九奠定了對方的來歷。

“看不出來啊,裴尚書一把年紀衣冠楚楚,竟然還做這種負心負情的事。”蘇忏頗為惋惜的嘆了口氣,“女子多柔腸,該是被欺辱到何種地步才怨氣不散,化成這樣的東西。”

沒等他感嘆完,那張巨大的蜘蛛網忽然晃動了一下,香爐裏的煙似是一雙大手将其攫住,最上面那根絲吊在裴尚書的脖子上,他整個人禁不住的顫抖了一下。

随即煙愈甚,籠罩在其中的蛛網便不斷擴大,容易被人眼忽略的部分也完完全全展現出來——所謂人眼,也是修行人之眼,凡胎所見不過平和安寧。

“……長臨!”蘇忏忽然喝一聲,聲色不動的臉上也轉而嚴肅起來。

謝長臨便飛出他的衣襟,在煙塵中一攪和,破壞了原本成型的巨手,裴常遠受阻的呼吸這才通暢起來,咳嗽兩聲坐穩了。

那蛛網越現越大,綿延不斷……群臣身後多多少少都有瓜葛,整個皇城如同陷入錯綜複雜的蠶繭當中。

“怎麽回事?”卓月門也從未見過這般詭異的情景,“倘若裴尚書一人為老不尊,這怨恨既有源頭也該恨他一人,可看現在的情況……更何況,鑒天署雖說魚龍混雜,但也有不少真材實料者,這網存在多久了,有如此規模卻無人察覺?”

不僅鑒天署,倘若不是今天這縷薄煙,卓月門,蘇忏乃至于謝長臨也一無所察。

“遭了,阿恒!”蘇忏剛一擡眼,謝長臨便又飛回了他的衣襟中,輕聲道,“別急,我去看過了,毫發無損也未被蛛絲所纏。”

這人就跟他肚子裏的蛔蟲似的,面面俱到且任勞任怨——蘇忏小小的嘆了口氣,低垂下了眼睛。

“暫不要打草驚蛇……”卓月門咪咪笑着,手裏頭拿一沓黃符,頗有些模樣的一一分發下去。這些大臣還很難伺候,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要求,前一個求什麽家宅平安,後一個就要兒女成雙……還有不少裝模作樣的祈個國祚綿長,倘若這種事一張紙就能解決,天下哪有流離失所,忿忿不平。

流程走的輕車熟路,卓月門也不是第一次過來應付事兒了,在他的引導下,蘇忏也算像模像樣,沒有惹出什麽話柄來。

徐子清倒是一如既往的對他兩愛搭不理,也沒什麽求而不得的……大抵蘇忏和卓月門在他老人家的眼裏就跟神棍差不多,只不過吃着皇糧,所以不至于在街頭巷尾支個攤子騙人錢財。

“陛下……”

近尾聲,在禮部的安排下,一些老臣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剩下的人并不多,徐子清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同蘇恒說兩句話,“陛下,昨夜異象到底是怎麽回事?”

随着徐子清日益老邁,每天上朝皆有困難,蘇恒體恤下情,幾年前将徐家府邸遷至宮外,幾乎鄰牆而隔,昨夜螢火如此聲勢浩大,自然也有不少落入他家院中,旁人興許被這陣光芒蒙蔽了雙眼,但徐子清卻始終覺得忐忑。

莫不是天子腳下鬧了妖精——随即又憤怒道,“鑒天署果然是個花架子,半點用處都沒有!”

“太傅放寬心吧,”蘇恒應付徐子清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老人家從喊“陛下”開始到話音結束,蘇恒已經編織了一套尚可以打發的說辭,“那不過是魔主送來的一份禮物,我讓國師與皇兄一同檢查過,并無不妥之處。”

徐子清這才偃旗息鼓,将心放回了肚子裏,讪讪道,“既是魔主的心意那便好……”

徐子清真是一個相當矛盾的人,一方面他不信什麽道法妖術,一方面卻又頗多忌諱,常常惶恐不安,但凡有些異動,尋着影子殘渣也要找過來問一聲“怎麽了?”,好像在畏懼什麽似得。

就他這種過度警惕的反應,蘇恒也不是沒有暗中計較過,但查來查去……似乎徐子清年輕時就有這毛病,非一朝一夕促就。

“倘若太傅沒有其他事就請回吧。”蘇恒從她的蒲團上站起身來,腿腳都有點發麻了,李如海趕緊上來扶了一把,分寸把握的十分講究,蘇恒稍稍借了力站穩,他便退開了。

徐子清支支吾吾,很想找個理由留下來,可惜此番一衆人皆學乖了,面面俱到,他左右找不出破綻來,正逢裴常遠過來攙他,便只好不情不願的離開。

臨走前例行公事般瞥了蘇忏一眼,奈何這人正在忙活着收拾東西,不曾看見,徐子清倒是執着,換了個位子湊到他面前,飽含怒氣的“哼”一聲,這才心滿意足。

“……”蘇忏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有些懷疑這老人家純粹是養成了習慣。

誰知這一瞧,蘇忏的眼皮子忽然跟着狂跳不住,他表面上仍是低着頭,歸攏手邊的黃符,暗地裏卻小聲道,“……這張蛛網遮天蔽日般将整個皇城團團圍住,可是你看……”

卓月門佯裝打哈欠般一伸懶腰,目光循着看過去,只見裴常遠身後蛛網錯綜複雜,有好幾次往徐子清的肩上攀附,但随即往回一縮,蛛網跟着顫抖起來,像是在經歷某種掙紮……徐子清的身上隐隐有一道佛光,倏然而逝。

“這件事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卓月門細長的眉尾一挑,兩手空空的站起身來,“我回鑒天署一趟,興許能查出些相關記載。”

“想撂挑子就直說,”蘇忏也收拾的差不多了,這些零零碎碎的垃圾同樣一股腦進了瑤光的肚子,他嘆口氣,又道,“小心點……”

彼此之間都算了解,針尖麥芒這麽多年,卻也不是什麽化不開的大仇大恨,就是偶爾拌嘴也平添樂趣。

最怕今天的事壓在恍然不覺下這麽久,忽然連土帶棺材板的掀開……裏面裝着的,是陳腐而陰險的過往,倘若陷進去,能否抽身而退。

卓月門自上而下望了蘇忏一眼,無所謂的笑了笑,“我孑然一身,收拾不了就款包袱走人,更何況大楚基業攏共才多少年……還不配讓我擔心。”

話一說完,端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姿态之高簡直讓人嘆為觀止。

“這些人盡被你寵壞了。”蘇忏懷裏的人探出腦袋來。

為了不暴露行跡,謝長臨縱使恢複了人身依然不過拇指大小,他方才似乎經過了一番努力,才将蘇忏全身上下經歷了一番……第一反應是腰太細了,瘦;第二反應是溫暖,透過布料的生機毫不吝啬的鋪陳在謝長臨身上,竟讓他有種罪惡感。

“同朝為官一場,何苦相互為難。”蘇忏舉目一看,禦書房外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他還住在原地。

秋高而氣爽,薄薄的煙纏繞在每一條細絲上,在蘇忏的眼裏将這天遮擋的嚴嚴實實,似是糾結成一個穹頂,壓的極低,連走路都恨不得彎下腰,而眼前更多的蛛網相互構架在一起,跟傾倒的棟梁一般斜插入地,堂而皇之的霸占着視野。

“我這老腰啊……”蘇忏嘆了一聲,勉勉強強站直了身子,他徑直走向那燃着細香的爐子,眼前盤根錯節的蛛網頗識時務,蘇忏既沒有停下的意思,它們便退避三舍,抽絲剝繭般轉瞬騰出一條道路,蘇忏連眼都不眨,将那獨三根的細香掐了上頭拔了下頭。

這東西的确是個寶貝,整三個時辰才燒了不到一半,如謝長臨和卓月門這樣的非肉眼凡胎都無法辨別的東西,這香也能使其顯形,放在這兒白白燒一宿實在浪費——蘇忏勞動人民般艱苦樸素的心止不住的往外冒。

“這香是毗羅香,雖是寶貝,但也有其局限性。”謝長臨財大氣粗,天下間大部分的好東西不僅見過,恐怕還真的用過,他繼續道,“乃是高僧舍利研磨,經過一些凡人工藝做成……通常材料裏的東西心有執念,才能讓詭物獻身,興許你該去問一問,此香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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