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關于毗羅香,蘇忏只在清源觀的藏書中讀到過,那書不知道曾易幾代人之手,早被翻的七零八落且卷角泛黃,文字敘述倒是一字不差,就是這配圖有些磕碜,蘇忏還以為那幾根線是污漬來着,現下看來倒也形似。
“這些東西都是禮部安排的,場合不大,但估計裴尚書近日來總提心吊膽,應當親自監管過……他是位老臣,有些做法未免苛求繁瑣,人員,座次,香爐乃至蒲團等等都會記錄在案,交由阿恒過目,”蘇忏道,“找李公公一查便知。”
李如海就在一門之隔的禦書房裏,蘇忏剛提及此事,李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冊子尚被他帶在身上,還熱乎着,上頭倒是說明了毗羅香是貢品,從珍寶閣中取出,卻未曾講明來源。
“王爺……是不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蘇忏只說要看今日的名目,卻沒有給他一個具體的原因,李如海不傻,光是留意臉色,也能瞧出一點凝重來。
“也沒什麽……只不過瞧這香稀奇,想求個來歷。”蘇忏又問,“李公公可知這香是何時放入珍寶閣,又是哪裏進貢的?”
“這香是九月末送來的吧……時間不久,還記得一點,”李如海想了想又道,“約莫是北邊的一個小部落,叫梨達,多數人信佛,所以毗羅香的質量極好。”
“梨達……”蘇忏念叨了兩聲,謝道,“麻煩公公了。”
梨達這個名字對于蘇忏這種四處浪蕩的道士來說,并不算陌生,它曾經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國,經過數代變遷,宗教與皇權之間産生了不可逆轉的沖突,繼而緩慢衰敗,終于在幾十年前一蹶不振,逐漸分化成了數個小部落,其中以梨達和北梨達勢力最大。
如果蘇忏沒有記錯的話,梨達與巴渎緊挨着,幾乎是唇亡齒寒的關系,雖然沒有誰依附誰一說,但彼此之間心照不宣——所以這次的事,興許又與巴渎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蘇忏的眼神是凜冽的,長身而立,站在秋日的院子當中舉目望天,那些蛛絲離了毗羅香的煙又逐漸消退,掩藏于這片黑暗當中。
瑤光不知道主人在煩愁什麽,剛要跑過去抱他大腿,就被沈魚拎着後頸子拉開了,留下謝長臨靜靜陪在蘇忏身邊。
沈魚進宮的時候,玉衡曾指名指姓的囑咐過,說是難得去一趟,不僅得诓一座金山銀山回來,還得照顧好蘇忏——沈魚多聰明啊,直接把這兩件事合并成一件,謝長臨可是座會安慰人的金山銀山。
“在想什麽?”謝長臨突然開腔,但聲音很輕,并不妨礙蘇忏的沉思——雖然他腦袋裏現在空蕩蕩的,并沒有思考什麽實質性的東西。
“沒什麽……”蘇忏回過神來,月光在他的眼睛下留出兩道陰影,安靜了一會兒,他又道,“今夜子時,我想去裴尚書府上看一看,你呢?”
也不知抱着什麽樣的心情,蘇忏脫口問出一句“你呢”……随即又不說話了,似是覺得有些尴尬,笑了笑剛想兜回來一點,謝長臨便緊跟着點了點頭,“自然跟你一起去。”
仿佛是什麽不需要問的既定結果。
原本這些話就像是個鉛塊扔進冰凍三尺的寒河上,除了讓蘇忏一時耳根發紅外,也沒什麽其他用處,但現在景況不同……寒河未冰凍三尺之前也曾是一汪春水。包裹着蘇忏的溫柔與乖巧剝落幹淨,裏頭是根根帶刺的生人勿進,藏于心底的記憶被強行扒開,他有一瞬間仿佛回到十幾年前的彷徨無依——謝長臨就成了江海湖心一根浮木,忽然托住了他。
蘇忏緊繃的臉上終于松懈下來,浮上一層淡淡笑意,回頭看向謝長臨道,“大楚沒有宵禁,興許街上還有謀生活的小攤子,天涼了請我吃頓餃子吧。”
午夜時分陰氣最盛,照謝長臨的說法,這織網的東西既不是完完整整的妖,也算不得是鬼,最容易借天地日月而得利,三更正是其最強大的時候,若要動手于己不利,但單純追尋蹤跡卻是再好不過。
蘇忏和謝長臨離開的稍早一點,沈魚留下給他兩打掩護,極簡陋的紮了兩個假人,用朱砂點睛塞在被窩裏,倘若宮中有什麽動靜,至少還能稍加應付。
不過亥時初,街上的喧鬧還沒有平息下來,有些商販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卻也陸陸續續又支起來一些通宵的攤子,賣一碗湯圓或面條——也有餃子,但不多。
蘇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從早上開始就饞餃子,沈魚嫌麻煩,他自己又不高興動手,拖到現在才逮着了機會。
這麽一想,毗羅香,梨達乃至這塞滿皇城的蛛絲到底落了樣好處,能滿足他的口腹之欲。
晃了半個城,終于找到了一家開在陰影處的餃子攤,蠟燭和油燈各自點了兩盞,有明有暗有新有舊,保存的也不一樣……就像是臨時借來用一晚,天亮了還要再還回去。
攤子的主人四十上下,臉很方正,白天大概是幹粗重活的,肩膀邊高邊低,人生的威猛,但背卻有點駝,正撐着腦袋坐在地上打瞌睡。負責招攬生意的是個婦人,只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才喊一聲,讓丈夫進屋幫忙撈上兩碗。
平安無事的年景,就算打更人敲過了三更,照樣是如白晝似的熱鬧,雖不至于摩肩接踵,但這小小的餃子攤肯定能圍坐個水洩不通。
但自七月半的事一出,猝不及防的冰雹和狂風除了摧垮幾面宮牆外,皇城他處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更何況那日白骨行市,陰魂穿梭——鬧的是人人自危。
這兩三個月間,縱使破損之處可以修複乃至重建,但恐慌卻像是瘟疫似的,紮根在每個人的心裏,亥時初的熱鬧剛過半個時辰就全然不剩了……然而半夜讨生活的人才剛剛醒。
“兩位公子……”老板娘殷勤的靠過來,見蘇忏與謝長臨穿着熨帖,形容高貴,剎那間有些自慚形穢,沾滿油污的手在布兜上抹了抹,這才局促的咧嘴笑道,“吃餃子麽?要什麽餡兒的?”
蘇忏老大不客氣的拖一條板凳坐下,頗為和善的看着老板娘,“什麽餡兒的都給我抄一點吧……若有順口的,下次路過就知道了。”
“好嘞。”婦人嘴上答應着,心裏卻頗有點奇怪。
這“大雜燴”的吃法一般是做苦工或窮困貧苦之人才知道的,因為不同餡兒的餃子通常價錢也不一樣,而炖在一起時,商家為了招攬生意,價錢定在一個比較合理的點,倘若扣細節來算,通常能便宜一到兩個銅板。
這兩位爺怎麽看都不像要省銅板的人啊。
餃子攤中疏疏寥寥幾個人,都是些踏實過日子的,可能手上還有活兒沒幹完,吃完這頓餃子再繼續……即便蘇忏和謝長臨十分紮眼,也頂多是擡頭看了看,又旁若無人的填飽肚子。
越過這家餃子攤,沿街邊走十七八步再拐個彎,就是裴尚書的府邸了,從他考上榜眼開始,幾十年就沒換過府宅,所以四周事物變遷,家也越住越小,倒是有種安貧樂道的情懷。
蘇忏挑的這個位子雖說離桌遠了點,但剛剛好能瞧見裴尚書家的大門,他盯着看了一會兒,耳邊輕輕靜靜的也沒個人說話,便忍不住自己先開了腔,“這家做的是湯餃子……其實還有一種幹餃子,不帶湯的,撈出來瀝了水放在盤子裏,沾了醋和辣子吃。不過皇城很少有,我在北邊的時候……”
忽然停下來沒吱聲了,謝長臨有些不解的看向他,蘇忏不好意思的笑道,“雖說是吃過,但吃的急,只記得辣椒沖進鼻腔裏挺難受的,具體什麽味道卻忘得七七八八。”
那是他餓了半個月的第一頓飽飯,給他這盤餃子的姑娘十六七歲,風雪下有雙彎彎的眼睛——因這頓飯,害的人家姑娘一夜間家破人亡,蘇忏始終找不到她的屍骨,便砌了座衣冠冢。
這時候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剛出鍋,裝在兩個海碗裏,這海碗也不知用了多少年,邊緣都有點發黑,磕碰的痕跡也不在少數,但總體來說還算完整,湯頭上面飄着蔥花,滾滾熱氣撲面,将蘇忏原本就易涼的手捂暖了。
謝長臨聽他說了這麽一大氣,對這人間的吃食仍然只會遠觀。
他活了這麽大把歲數,本來幹啥都應該有點經驗,可惜謝長臨還沒學會辟谷的時候,周圍大部分人都在啃生肉,等美食遍天下他又驕傲自矜,懶得搭理了。
自理能力差到筷子握着發抖。
“……”謝長臨眼巴巴的目光盯着蘇忏,原本埋着頭,只顧大快朵頤的人如芒刺在背。
蘇忏多年前被餓怕了,吃飯的時候很少分心,就算是清源觀中的四時不斷的桂花糕,他當日吃不下也會由玉衡裝好,分發給小弟子們,別浪費了。
可奈何謝長臨是個龐然大物,燭光下的陰影全數落進他的碗裏,将一個個翻上湯面的餃子擋的看都看不清……他就只好嘆了口氣,擡起頭來問,“怎麽了?”
謝長臨手裏的筷子斷了一根,整個人抱着碗,頗有點手足無措,眉心微微蹙起來,無奈的瞧着蘇忏,“我也想嘗嘗。”
“……”都說妖魔道的主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居然也有一天困在巴掌大的餃子攤前,拿着一根半筷子,望湯興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