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晚上的,魔主背着昏迷不醒的王爺在宮闱中急奔本就是奇景,他們還沒走到太醫院門口,遍布皇城的眼線已經将消息傳到了蘇恒耳中。

卓月門正在跟她說事,聞此言,心裏咯噔了一下——下午的時候,李如海曾去錦繡宮傳了口谕,卓月門深信蘇忏的本事,便沒有繼續看着。

他未曾料到那井居然真的直接連通龍脈,不可擅動,因而捆縛了蘇忏的手腳,讓他不得已只能吃虧。

“砰!”石硯落地,研開的黑墨濺的地上到處都是,卓月門及時擡袖,方才保全了自己那張欺世盜名的臉。

蘇恒眼中凝聚了無窮無盡的暴風雨,這聲巨響下,李如海與一室宮女太監全戰戰兢兢的跪倒在地,除了說“陛下息怒”,連動都不敢動。

也不過短短瞬間,硯臺方裂成五瓣開,蘇恒便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聲音中掩不住顫抖,但已經整理好了心緒,逐漸平靜道,“人可到太醫院了?傷的如何……罷,我親自去看一眼。”

“是……”李如海趕緊應聲,對門口尚低眉順眼數螞蟻的太監道,“還愣着幹嘛,快備駕!”

“不必了!國師……”蘇恒一喊,卓月門已經燒着了一張符,轉眼兩人都到了太醫院門口,和急匆匆的謝長臨撞個正着。

蘇忏的臉慘白,肩頭的傷絲毫沒有止血的意思,居然還頗具格調的淌成了一幅畫,遠看似濃墨重彩的江山……謝長臨就算再怎麽離群索居,不谙人事,也知道這一下一下的心跳是人還活着的證明,現下卻越發微弱越發緩慢,仿佛随時都會停下來。

連帶着,謝長臨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讓開!”疾風變為封喉利刃,差點将慚愧大師身體裏埋的符咒都刮出來,至蘇恒面前時卻被卓月門揮手化開,謝長臨宛如不見底的深淵,驀然停在太醫院前,擡起了雙眼,“我不說第三次,讓開!”

“陛下,國師……這位是……啊!蘇大哥!怎麽傷成這樣,快将人送進裏面。”

晏如霜聽見了動靜,剛從裏面出來,他眼睛上還架着半片琉璃鏡,人比想象中年輕很多,模樣不僅斯文,個頭也不高,看起來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快準備溫水,将麻沸散煎上,我的銀針呢!”晏如霜有些笨手笨腳,匆匆忙忙中踩到了衣袂,差點一頭栽倒,幸而謝長臨扶的快,他低聲道“謝謝”,又慌忙吩咐,“再去禦藥房取一壇酒,快!”

蘇忏被平整的放在床上,晏如霜二話不說,将無關人等全轟了出去,連蘇恒都不例外,只不過用詞客氣一點,別人都是“滾出去,別礙手礙腳”,對蘇恒卻是“請滾出去,別礙手礙腳”。

“這孩子當真能救阿忏一命?”謝長臨一千一萬個不放心,“倘若不成,我便以元神護他心脈,接他入我妖魔道,世上寶物不知凡幾,總有能救命的。”

“……魔主放心,晏愛卿的醫術天下間恐無人能出其右。”蘇恒氣勢上不能輸,但眼睛卻死死盯着阖上的門,只似要在當中開個洞。

晏如霜人如其貌,今年九月十三方滿十六歲,是個非常窮苦的出身,倘若不是蘇忏四處游歷時曾幫他一把,現而今恐怕早就被餓死了。

他家祖上三代行醫,前朝覆滅時曾祖父還是太醫院的五品提點,也因這點官職,他老人家始終覺得前朝于己有伯樂之恩,不肯受大楚恩惠,便攜家帶口隐居山林,至三代後,繁華不再血脈凋零……差點連晏如霜這根獨苗都給賣了。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晏家宅邸藏有無數醫書,晏如霜有這方面的天賦,連眼睛都是小時候徹夜苦讀時弄壞的,凡一尺以外的東西皆看不太清,倘若不帶這琉璃鏡,他怕是也要跟慚愧大師一樣,靠鼻子走路了。

蘇忏躺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攪和着黏膩幾近幹涸的血漬,将身下的床單染的斑駁不堪。

随着時間的流逝,晏如霜的臉色也迅速的蒼白下來,這間屋裏來來回回進了三波太醫——太醫院選拔嚴格,基本上有了一定資歷的年紀也都上來了,經不起這麽長時間的虛耗,半個時辰站下來就有點支撐不住。

屋子裏正有條不紊的進行救治,屋子外一衆人大眼瞪小眼,終于有時間好好清算一筆了。

首先是□□整潔模樣白淨的慚愧大師,他“阿彌陀佛”了一聲,同謝長臨道,“蘇施主将我送出枯井時,曾交托我另一件事——若見一位眉心鳳紋的人,要揍他一拳,受人之托不可半途而廢,和尚先去尋人了。”

卓月門眉心殷紅的鳳紋這時候顯然是個禍端,他很明智的選擇了不說話。

“等等……這位大師是何人?為何在我宮中,又為何與魔主同行?”蘇恒皺着眉上下打量了慚愧大師一番,見他身形稀薄,甚至有點透光,顯然不是個正常的活人,故此又問道,“嗯……無意冒犯,但大師似乎是鬼魂?”

問歸問,蘇恒并沒有得到應有的答案,因為話茬被謝長臨接了過去,他顯然對慚愧大師提到的“眉心鳳紋”更感興趣,“和尚,阿忏為何讓你揍此人一拳,阿忏的傷與他有關?!”

“呃……”縱使慚愧大師看不見,也覺的此刻有點劍拔弩張。

所有的話題兜兜轉轉,又全聚集到了卓月門的身上。更何況今日國師大人反常的很,到現在都沒說句話冷嘲熱諷。

“到底怎麽回事?”蘇恒也将目光集中到了卓月門的身上,“真與你有關?”

“我與蘇忏去了錦繡宮……”卓月門非敢做不敢當的人,他只是還沒想通這裏面的關竅——是誰如此大動幹戈想殺蘇忏,又或者蘇忏不過是附帶傷害,此人真正的想埋葬的,還是多年前那一樁樁宮廷醜聞。

“錦繡宮裏貢着一尊佛像,蓮座上套着這串佛珠……現下看來,應當是屬于這位大師。”

蘇忏下到井中時,将佛珠交給了卓月門收起來,此珠恐怕常由得道高僧佩戴,這麽多年仍然佛氣盈沛,與慚愧大師如出一轍。

“我還以為此物失落了呢,未曾想歷經這麽多年,仍舊能回到我的手中。”慚愧大師将佛珠攏在手上,微微躬身道,“真是造化蹊跷……多謝施主。”

卓月門難得還禮,繼續道,“随後,我們發現錦繡宮枯井之下另有蹊跷,王爺便下去查探,我本該在外面接應,然李公公中途傳旨,說陛下有事尋我,我才中途離開。”

“中途離開?”謝長臨一聲冷笑,“國師居心叵測人盡皆知,既是要離開,為何不先讓阿忏出來?井下狀況錯綜複雜,你皆沒有考慮?”

其實卓月門是想說,他與蘇忏交情不過一般,有什麽理由把事情想的如此面面俱到——但顧慮到眼前衆人的心情都不大好,這話出口,怕是要打起來。他倒不是怕謝長臨,只不過懶惰成性,動手不如動口。

“你是說李公公去傳旨,才讓你離開的?”蘇恒面色十分嚴肅,仿佛想起了什麽,一瞬間的錯愕之後聲色不動,轉換了一個話題,面向慚愧大師繼續道,“這位大師如何稱呼?”

“貧僧慚愧,從黎達佛國而來,已經死了幾十年。”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串佛珠的點綴,慚愧大師忽然剔除了骨子裏世俗的一部分,開始真正像個得道高僧了。

他的面容其實俊秀且福氣,兩頰略有嬰兒肥,左眉上還生着一顆淺小的朱砂痣,人中深且長,一點都不是短命相,只要閉上那張滔滔不絕的嘴,怎麽看怎麽不食人間煙火。

“先祖在位時,曾有一位法號懷仁的大師也從黎達而來,兩位可認識?”蘇恒又道。

“阿彌陀佛,貧僧正是懷仁。”慚愧大師也只有外在的相貌配的上“懷仁”二字,其他地方卻當真“慚愧”。

“貧僧曾經破戒殺生,世間萬物,未能一視同仁,故此更名……慚愧。”

他低眉順眼,那根本看不見的目光怠慢的停留在青石板上,秋風穿胸而過,涼意便從心中發散出來,慚愧大師整個人蒼白且透明,這一魂也像要灰飛煙滅了。

“不知大師曾殺何人?”蘇恒繼續追問,她心裏忽然有個簡單的設想,倘若當年的事,值得老臣們用命去隐瞞篡改,必定有其原因,最直接的就是真相将會動搖國本。

可現下的江山是她蘇恒的江山,承先人基業卻也與先人無關,就算捅了天大的簍子,蘇恒也有自信擔的下,無需旁人打着為國為民的幌子來替她操心。

慚愧大師一愣,繼而輕聲笑道,“蒼生為先,我在其後……因而不能一視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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