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等天色将明時,緊閉的房門終于被推開,晏如霜年輕的娃娃臉上還挂着汗水,眼睛已經腫了,像是哭着沒停,一邊抹眼淚一邊顫聲道,“蘇大哥沒事了。”
他的出現暫時緩和了沉重的氣氛,但說實話,衆人見他哭的這麽歡,還以為蘇忏已經沒救了。
“我能進去看看他嘛?”謝長臨懸着的那顆心一落,他向來都對蘇忏很溫柔,晏如霜既然能救蘇忏一命,那就無異于是他的朋友,說話時不覺放輕了點。
“嗯,但不能太久。”晏如霜真的是個哭包,這時候又沒忍住,鼻子一酸眼淚滾滾的往下掉,“大哥怎麽傷成這樣的?”
“……”會哄孩子的那個正在屋裏躺着,半死不活,剩下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麽搭腔,幸而慚愧大師肚子裏裝着辭海,但凡能靠嘴說的事基本難不住他,也可算是無所不能。
“阿彌陀佛,小兄弟年紀輕輕卻有起死回生的醫術,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他一邊說着,一邊将袖子遞給晏如霜,讓他擦眼淚。
慚愧大師的身體雖說還是有些透風透光,但也不全是幽靈般毫無實質,卓月門甚至懷疑倘若真讓他打一拳,怕也會落得幾日淤青。
謝長臨一進屋,蘇恒原本也想跟上,誰知這人霸道強悍不由分說,碰鼻子關上的門施了法術,別說推,就算是踹打刀劈也全無作用。
故此裏裏外外的氣氛不是尴尬就是沉默……只有和尚一人喋喋不休的正與晏如霜說些什麽,把這孩子逗的一邊哭一邊笑。
太醫院的房中,藥、酒與血腥味摻雜在一起撲面而來,蘇忏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肩頭已經包紮好了,人還沒醒,額發黏糊的貼在臉上,看起來君子端方。
也是奇怪,蘇忏對着所有人都能拿捏的絲毫不差,笑不是真心,怒更是稀少,唯獨對謝長臨常常面色不善,冷眼相加,非要他退避三舍才甘心。
倘若換成別人,定會覺得自己已經不受待見了,不如疏遠客氣,也好有個長久的朋友身份,但謝長臨卻偏偏自其中咀嚼出了“與衆不同”的意味,既然在蘇忏眼中自己非比尋常,那也就是說天下獨一份兒的另眼相看啊!
倘若蘇忏能知他心中所想,怕是入土為安也能掘地三尺的從棺材裏爬出來,讓魔主好好清醒清醒。
“阿忏,”謝長臨坐在他的身邊,替他擦了擦額頭,又擦了擦臉……直擦到鎖骨一片方才消停下來,規規矩矩的收回手,“你啊,真是不會愛惜自己。”
晏如霜那身形坐着剛剛好的凳子,在謝長臨的身下就似個小兒玩物,他幾乎成一個半蹲半坐的姿勢,堂堂一界之主想了想,決定利用能力之便,将自己化成了少年模樣,坐着剛剛好,也不吃力了。
他從幾千年前就不再用此等模樣出現,一來曾與人打賭,說以後定會長的比他高大,二來實在模樣可愛,沒什麽威懾力。
就在這時,蘇忏掙紮着第一次醒過來。
他是疼醒的,麻沸散的效用已經見了底,包紮外傷的布條上又用酒沾了藥,滲入血肉中時幾乎跟刀攪了一遍,能忍到現在才醒,還是蘇忏的神智對黑暗過于眷戀的結果。
這一睜眼,目光與少年模樣的謝長臨撞個正着……
“哈……哈哈……嘶……”蘇忏不知死活的笑了兩聲,扯動傷口一時表情都有些扭曲了,還不忘阻止謝長臨徒勞的想挽回顏面,“別……別變回去,你這樣挺好的。”
跟個半大的孩子沒什麽區別,不知為何,蘇忏對他這個模樣更有親近感。
“……”謝長臨縱容蘇忏真的沒完沒了,居然真的維持這副模樣瞧着他,無奈道,“阿忏,我畢竟是魔主,你這樣我很沒面子的。”
“我之前一直覺得你長高了,至少比在鬼市相遇時高了一點,”蘇忏眼睛裏笑意不減,望着謝長臨道,“你是不是刻意自己加了半寸?”
“瞞不過你……阿忏,你看,你這麽在意我。”謝長臨頓了頓又道,“還好,我将你救回來了。”
“多謝魔主救命之恩,”蘇忏笑急了,輕輕咳嗽兩聲,“等我傷好了,可去清源觀中喝一杯酒。”
邊邊角角的黑暗又逐漸占據了蘇忏的視野,他話音越來越低,最終消弭在溫暖的室內,不設防的又昏睡過去。
謝長臨低着眼睛又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面上的笑容不深不淺,等蘇忏的呼吸平和下來,這才站起身子,又成了那個不茍言笑且狂妄自大的妖魔界主,他在蘇忏的枕邊放下一塊黃帕,裏面像是包裹着什麽,棱角分明。
門在謝長臨的揮袖間被打開,将外頭的人驚了一下,齊齊回過頭來看着他,謝長臨說話也不拐彎,直接道,“他需要休息,我們去別處好好算算這筆賬。”
作為主人家的蘇恒被他搶白了不止一回,這時候卻也生不出什麽怨憤心,只是應付似的擺了擺手,“去禦書房吧。”
大太監李如海仿佛是知道他們遲早會回來,所以沒有大動幹戈的帶一群人圍到太醫院去,反而在禦書房裏續了一夜的蠟燭,此時正低着頭站在書案後打盹。
他看上去年紀頗大,眼睛常年眯着,耳朵也時好時壞,但外頭有一點動靜,他立馬警醒過來,小心的護住了桌上的蠟燭,防止猝不及防的一陣風将這點如豆燈火都吹滅了。
“陛下回來啦?”李如海看到這麽多人也并不意外,輕輕的招呼一聲,又吩咐打下手的小太監道,“禦膳房溫了珍珠蓮子粥,去拿過來。”
随後他自己十分懂規矩的從外面将門關上,驅散了等着伺候的人,只留下兩個侍衛在門前守着。
這裏面,慚愧大師是個死人,雙目已盲并且記憶大部分還停留在幾十年前,與這三個“年輕人”又不算熟悉,所以他縱使有再多的話想說,這時也只能偃旗息鼓般的站在一邊,念他亘古不變的佛經。
誰知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安靜卻看起來更像是心虛,錦繡宮中發生的事,前半段由卓月門掌握但無關緊要,最接近核心的部分除了蘇忏,就只有慚愧大師一人知道。
目光沒有實質更沒有聲音,就算慚愧大師的感官再怎麽靈敏,也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衆人焦點。
“大師……”最終還是蘇恒先打破了沉默,開腔問道,“你是如何與我皇兄相遇,又為何出現在枯井之下?”
安于清淨的慚愧大師突然被點名,着實吓了一跳,他茫然的擡起頭,眼神也落不到實處,飄忽的停在書架上,“啊?”了一聲
随後明白了蘇恒在問什麽,低聲笑了笑,“枯井是貧僧屍首腐化之處,直到十幾年前方才送我枯骨返回黎達,這麽長時間了……”不等蘇恒繼續問下去,坦誠待人的慚愧大師又開始知無不言,“閣下既稱蘇施主為皇兄,又被宮中諸人所敬畏……敢問可是大楚皇帝陛下?”
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死透了,也不在乎多造點孽,又道,“也就是說崇安皇帝已經亡故,入土為安了?”
“……”且不問這位崇安皇帝正是大楚備受推崇的先帝,他還是蘇恒和蘇忏的親生父親,慚愧大師忽然問候已故之人,真是有點缺了大德。
“阿彌陀佛,貧僧只是對崇安帝有些陰影,非不敬之意,更何況……”慚愧大師頗有點圓話的水準,心緒平和的接着道,“崇安皇帝在位期間勤民聽政,旰衣宵食,實乃大楚之幸。”
想必這話有一半他是打心眼裏這麽想的,所以還不算太違心。
“數十年前,崇安帝方值束發之齡便已有深沉心計……”慚愧大師忽然一停,禦書房燃着木樨香,風透不進來因而也不算冷,一衆人皆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以至于這一瞬間形成了種詭秘的寂靜。
“阿彌陀佛。”慚愧大師想了想,他的嘴本就不如老臣們來的嚴實,大楚也不過是他曾經走過的土地之一,人既已死,繁華皆是過往雲煙,也沒什麽可說不可說的。
于是,他便又道,“各位,貧僧有一事相求。”
蘇恒獨力支撐大楚許多年,人人都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卻不知這“難”在何處,又有多“難”……大環境的磨砺下,讓她生就一顆敏銳的心,剎那間覺得這事有人不宜在場。
投向謝長臨的目光很是□□,蘇恒就差将“滾出去”三個字貼在臉上了。
“……我跟阿忏保證過,不會對你們大楚的事情橫加幹涉,更何況除了人,這些渾水我也不感興趣。”謝長臨自袖中掏出一只玉雕的螢火蟲,翅上花紋精細,但似乎自中間截斷了些,看起來本該有一對。
他将此物塞給慚愧和尚,道,“另一只在蘇忏枕邊,你們說什麽他自會聽到……用完之後歸還于我,否則,我便當大楚收下了這份定情信物,不日上門提親。”
“……”蘇恒心裏罵了一圈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