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原先的毛毛細雨像是一個小警告, 傾盆的雨滴撞在窗戶上,噼裏啪啦地發出聲響, 玻璃鏡面之外是江城霓虹暗影,影影綽綽,看什麽都不覺得真切。

鹿聽晚睡不着,身上的衛衣往上卷, 露出少女纖細的腰身。她擡手覆蓋在眼睛上, 耳邊的聲音卻是怎麽都不斷。

“你告訴她,說你鹿聽晚,重新開始畫畫之後拿了個第二名。”

“阿晚, 媽媽希望你更努力一點, 更用心一點。優勝劣汰,向來沒有人會記住第二名是誰。”

“她就是聞老師的孩子啊, 畫的好一般啊。”

“聞老師本來已經夠苦的,沒想到離世之後, 後繼無人了呦。”

“……”

鹿聽晚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言璟的衣服對她來說過于寬大,動作了一番, 半個肩頭露在空中, 直角肩的線條近乎完美,膚色白得發粉。

她看了眼窗戶裏模糊的影子,喉嚨爬上一陣幹癢。

鹿聽晚輕嘆了口氣,打開了房間門,想出去倒杯水喝。

她剛邁出一步, 動作便停止住。

客廳裏只開着走廊的小夜燈,房門口,少年合着眼倚靠着牆面,額前的發有些淩亂,眼下帶着淡淡的青色,倦意濃重。

一邊的大長腿屈膝,手上搭在膝蓋上,手機屏幕上還有沒暗下的光。

鹿聽晚險些被吓到,抿着唇。

怎麽在她房間門口睡啊。

大冬天的,也不怕着涼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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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聽晚蹲下.身,輕手輕腳地靠近,眼神掃過他手機屏幕上的字:【怎麽才能讓女朋友有安全感】。

她失笑,他一天到晚都是在想什麽呀。

鹿聽晚碰了下他的手,掌心的溫度冰涼,她皺着眉輕喚道:“阿璟,別在這裏睡。”

言璟的睡眠淺,被她這麽輕輕一喊就醒了。少年那雙桃花眸裏還有沒散去的沉倦,隐約能看見紅血絲,顯然是疲憊到極點。

他啞着聲,“怎麽醒了。”

“有點沒睡好。”鹿聽晚無奈,“怎麽還在這兒睡?”

自己睡在走廊上,醒來本能反應還是問她怎麽醒了。

他怎麽這麽犯規。

言璟閉着眸,反應有些慢。

鹿聽晚知道,他慣有的小毛病。他的起床氣重,每次都怕會吓到她,會緩一會才開始跟她說話。

言璟:“怕你走。”

怕你不回來的那種走。

少年的聲音很輕,卻像是砸在人心上似的。

只是那麽一瞬間,鹿聽晚的眼圈止不住泛紅。連續的打擊讓她的情緒像是到達了一個臨界點,她咬着下唇盡量不讓眼淚落下。

“小奶貓。”言璟睜開眼眸,指腹溫柔地觸碰着她的眼角,“別哭,別哭。”

鹿聽晚瑩亮的貓眼裏氤氲着水汽,霧蒙蒙地一片。

言璟單手環過她的腰身,将人攬入懷中,掌心撫着她的背脊,耐心地哄着她,“我們小阿晚,別怕,沒事了。”

鹿聽晚的身子僵了片刻,寒意和崩潰開始來臨,她靠在他的肩頸上,視線終于被淚水占據,“你……知道了啊。”

鹿聽晚的藝術造詣,可以說是聞夏一手帶出來的。

而聞夏平日性子有多溫和,在畫畫這件事上,她就就有多嚴苛。高标準高要求這一套,鹿聽晚完全是跟着她學的。

在鹿聽晚有記憶開始,她的日常,無非就是各種硬度的鉛筆,數不盡的顏料,數不清的畫紙,各種日夜的練習,枯燥乏味,卻周而複始。

藝界有句調侃話:藝術家都是“瘋子”。

鹿聽晚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聞夏——是。

“我媽媽,”鹿聽晚聲音很平靜,“躁郁症。”

躁郁症,雙向情感障礙,又稱“天才病”。失落和興奮,正常和崩潰,情緒完全是兩極分布。

躁郁這個症狀,通常是觸不及防又無跡可尋,一點點小事也能成為誘因。

聞夏會因為一筆她認為不滿意的筆鋒,哭嚎上整天整夜;也會因為一筆她滿意的筆鋒,從白天叨叨到夜晚,笑意盈盈。

在獲得全國美展的金獎之後,作品沒有好的成績,長期的空白,外界的輿論,職業的壓力,聞夏開始發病。

在B大任教的那一段時間,也就成了她最後出現在業界人前的消息。

聞夏退了,她不再畫畫。但她也從來沒放棄過畫畫,只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鹿聽晚的身上。

鹿聽晚靜靜回憶着:“那段時間我最常聽到的話應該就是,‘你需要做得更好’。”

可輿論啊,向來就不會因為人本身而消失。

聞夏逃避的那份壓力,落在了她的身上。

鹿聽晚最開始去參加比賽的時候順風順水,一路敞亮,并未出現什麽挫折。

而藝術的理解本身就是多樣性的,總會有那麽一兩個意外的出現。

直到那次她失誤,拿了個第二名。這件事開始變成導.火索,輿論發酵,“天才隕落後”、“所謂江郎才盡”、“後繼無人”……

制造輿論的成本太低了,他們用最簡單的方法在人的身上加标簽,物化人設,博眼球關注。

從那次之後,鹿聽晚能明顯感覺到,聞夏對她的教導方式正在改變,沒日沒夜的訓練和近乎變态的要求,甚至是沒有給她留下休息的時間。

“媽媽說,‘第二名,不配休息’。”鹿聽晚呢喃道。

也是在那個時候,聞夏和鹿父離婚了。并不是不愛了,或是感情的破裂,聞夏用病症要挾和鹿父離的婚。

理由也極其的可笑——

只是因為鹿父勸阻了幾句,讓聞夏留點時間放她休息。

聞夏開始怕,怕鹿父搶走她的時間,怕她在畫畫上不夠用心。

後面她的父母也離婚了。

她跟了聞夏,她并不覺得鹿父不合情理。按照當時聞夏的心理狀況,是絕對不能激化她的情緒。

這樣的魔鬼模式,大概持續了有幾年吧,直到初一的時候。

聞夏因為去看她的畫畫比賽,不幸遇上了對方酒駕,車禍離世。

鹿聽晚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場比賽,最後也是拿了個第二名。

從那天起,這個第二名變成了緊箍咒一般的存在,死死的烙印在了她心底,痕跡怎麽都抹不掉。

鹿聽晚:“我開始懷疑我這麽多年的勤學苦練到底是為了什麽,那份喜歡,好像僅僅只是為了第一和第二之間的争奪。”

頹廢和自閉期來臨,輿論總是沒有休止的那一天。

“第二名”、“後繼無人”,像是開始透過聞夏,直接變成了她的代名詞。

“我畫不出來了,我所有呈現出來的東西只剩下了壓抑、單調、毫無靈魂。我聽不得別人的評價,哪怕只是一點負面的聲音都不行。”

“叛逆、絕望、無間斷的崩潰……”

她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該和誰去抒發這份沉甸甸的情緒。

“阿晚——”言璟啞着聲,雙眸赤紅,“都過去了,我在這。”

那是個怎麽樣的地獄啊。

母親離世、校園暴力、信仰崩塌。

他極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她當時所面臨的情況,他怕自己會瘋。

鹿聽晚枕在他的頸間,少年身上幹淨淡然的木質調香緩緩傳來,她心神靜了靜,重新閉上了眼睛,“你還敢聽嗎?”

那些聽起來都像是有刀子在劃的過往。

可即便是這樣。

她都在怕會給別人帶來壓力。

“你不想說,就不用說。你想說,我便陪着你聽。”言璟安撫着她的情緒,“阿晚,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鹿聽晚輕笑:“那我要說了哦,我藏了太久的故事,可能有一點長,有一點無趣,但是你別睡着。我只講這麽一次,也只講給了你聽。”

“阿璟,因為是你。”

言璟揉着她的頭發,“我的小貓好乖。”

鹿聽晚:“最叛逆的那段時間,遇上了Lucky,它像是個小天使,沒有讓我跌入黑暗。情緒開始變得穩定,我開始能畫出點什麽了,只是還是會崩潰,不敢去參加任何比賽,不敢去看網上關于我的任何評價。”

“其實Lucky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是另一種救贖。”

“Lucky是流浪狗,疾病纏身,它也沒能陪着我多久……”鹿聽晚有些哽咽,“在那段時間啊,我看到畫板、畫紙,任何關聯的東西,對我而言都是焦躁的點。”

“躁郁症,也具有高度的遺傳傾向。”

“我爸爸帶我去看了醫生,還好哦。我沒有被遺傳到,只是有點傾向。醫生建議我短期內不要再畫畫了。我爸爸開始意識到,畫畫這件事對我來說,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家裏的所有畫具、畫作都被扔了,相關的輿論和報道也被處理得一幹二淨。我開始正常的上學,讀書、考試。活在了另一個和畫畫無關的人生裏。”

“阿晚。”言璟皺着眉,“是我,我也不會願意讓你畫。”

他寧願讓她什麽都不做。

“我知道的。”鹿聽晚輕輕點頭,“我知道爸爸是為了我好,所以我沒有反抗過。可夢想終究會是夢想,在荊棘之上,在黑暗之下。”

敗了,沒敗。

全憑一念之間。

她也曾問過自己無數次,她到底是不是因為聞夏而畫,是為了完成聞夏那個沒完成的夢嗎。

不是的。

她是真的喜歡。

如果她真的想放棄,也就不會在那個崩潰的邊緣,一遍一遍地逼着自己畫。不會在試卷的空白處,開始無意識地畫些什麽。

只是很恰巧的,她喜歡的這樣東西和聞夏一樣。她們都是一樣的偏執,為了一個夢想直走到底罷了。

鹿聽晚揉了揉眼眸,“我很清楚,我放棄不了。”

她不過活了十幾年,可她也走在條路上走了十幾年。

那種生在骨血裏的熱愛,早成了她如何都磨滅不到的印子。

即便她還會是“第二名”,即便她還會是那個“江郎才盡”。

青春嘛。

沒有人會一路吃着糖長大。

言璟其實本質上,也真不是個會哄人的人。大概是認識她以後,這項技能,全給這個小奶貓開發出來了。

言璟耐心地撫着她的背脊,隐隐又有些不忍,“真的要畫嗎?”

“嗯。”鹿聽晚肯定道。

她知道這個決定很大膽,甚至是她自己都不相信她還有能拿起畫筆的那一天。

可那畢竟是她的信仰。

燃燒沸騰,永不會熄滅的。

言璟放輕了聲音,低聲哄着她,“阿晚,在我心裏,你永遠是第一,永遠會是第一。”

所以,別因為那些輿論毀了自己。

也別怕,依然會有人愛你。

窗外的大雨好像逐漸轉小,敲打聲停歇,只留下了玻璃上的水珠。模糊依舊,但霓虹的明光已然亮了起來。

鹿聽晚彎着眼眸,“當哥哥的第一,好像也挺好的。”

說出來,遠要比憋在心裏來得舒服。

鹿聽晚第一次覺得,原來當個“第二名”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第二名還有前進的空間呢,第一名可沒有。

鹿聽晚胡亂在言璟的懷裏蹭了蹭,一股腦地把眼淚全擦他身上了。

小奶貓軟乎乎的,三更半夜還不老實。

言璟啧了聲,捏着她的細腰,低聲警告:“別動了啊。”

“唔。”鹿聽晚眨了眨眼,頓了下,“好像還有一點點事情沒說。”

“嗯?”

“我爸,還是不讓我畫。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說服他,”鹿聽晚交代,“最壞的結果,我堅持畫,會被送到澳洲。我們可能會,分開一段時間。”

鹿父的性子,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

鹿聽晚剛剛好起來的心情,又回到原點,她皺了皺眉,“好煩呀。”

“現在才怕我們分開?”言璟輕笑了聲,眼前那片透着粉的肌膚瑩亮,纖長深邃的鎖骨映在眼前,他喉結輕動,也沒有提醒她。

“才不是現在。”鹿聽晚是真不太開心,她可憐兮兮地看着他,“萬一我失敗了,分開了該怎麽辦。”

言璟勾着一縷她耳邊散落下的碎發,不厭其煩地在手裏轉着圈,“阿晚,你信我嗎?”

“嗯?”

“像今天這樣,有什麽過不去的、不開心的,你都要告訴我。”言璟把她的那縷碎發歸到耳後,小奶貓瑩白的肩頸再無遮擋。

他的眸色漸深,也有些無奈,“不然我沒有辦法能知道你在難過什麽,為了什麽難過,甚至沒有辦法哄你。”

“阿晚,你要學着相信我,告訴我。”言璟擡起她的下巴,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了些,他的神色認真,“我會守着你,無論是什麽。”

鹿聽晚本來是不想哭的。

可哪有人像他這樣,做什麽都這麽強勢又溫柔。

不會去介意她一而再再而三躲開的舉動,不會對她發脾氣生氣,會只因為她一句話在走廊上護着她一夜。

即便是知道了事情原委,也依舊輕聲告訴她。

他會守着她。

她的少年。

是全世界最溫柔的少年了。

鹿聽晚揉了揉眼睛,精巧的鼻尖冒上了粉,她聲音有些顫,“哥哥,我是不是對你不好。”

明明說了要對他好的。

可一點也不好。

言璟沒猶豫:“沒有,阿晚對我很好。”

鹿聽晚還是沒忍住,淚眼汪汪的,“可我……”

“別哭了啊,小奶貓要變成小哭包了。”言璟拭去她眼角的淚珠,低聲嘆氣,“我可太不喜歡看你哭了。”

還不等鹿聽晚回答,他頓了下,“看地方,也不一定。”

鹿聽晚眨了眨眼睛,音色格外柔軟,“什麽地方?”

少年低啞地笑,沉暗的桃花眸裏沾染了她看不懂的情緒,像是在沉浮起瀾。

不知道為什麽,鹿聽晚開始重新感覺到名為危險的氣息,她下意識地想從他懷裏出來,“你別……”

言璟動作快一步的按着她的腰,制止了她的動作,稍稍低頭,吻觸碰在她纖長的鎖骨上,暧.昧不明地說了兩個字。

“……”

“只能在那兒哭。”言璟含混笑了聲,又痞又壞,“小奶貓,記住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沒寫

但我總覺得你們懂[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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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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