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萬物之因(十二)
真龍本以為馮翊真會消沉一段日子, 卻不料馮翊真自那日痛哭一場後,擦幹眼淚便如同無事一般。
如果不是偶爾夜深時, 真龍的靈識無意間探入書房, 會看到馮翊真跪在那封印前哭, 真龍還真當馮翊真如此堅韌。
馮翊真在封印康莊的當日就命人改造了這間書房,在側面架了一張床, 用簾子遮了起來。
自那日後, 馮翊真除了上朝與如廁,無論是用飯、就寝,都再沒出過那個屋子。
除了批閱奏折以外,馮翊真還從藏書閣和各個地方,搜來了各種不同的書, 真龍後來才知道, 他是想找找有沒有什麽法子救康莊。
可這事千年難得一遇, 又怎麽是他用這種笨辦法可以找見的。
康莊封印的第一日,南國幹旱之地突降大雨。
康莊封印的第七日, 洪澇之地,洪水退去。
康莊封印的地二十七日, 南國軍隊大捷,李老将軍乘勝追擊, 連奪三城,平定了最棘手的幾大叛軍之一的平安軍。
第五十三日……
第一百零九日……
……
一切似乎都在變好。
除了馮翊真。
“竟然都一年了,你在裏面是不是很無趣?”
馮翊真眼神溫柔,他的臉靠在巨龍雕像的鱗片上, “我好沒用啊康莊,我看了那麽多書,可還是找不到辦法,他們不都說,書裏什麽都有嗎?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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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寶兒昨日寄了封信回來,他在外面玩野了,說晚些日子再回來。不回來也好,再等等我,等我找到辦法放你出來,不然他要是知道你被我害的封印在這裏面,恐怕要跟我哭。”
他絮絮叨叨的和封印裏的康莊說這話,即便明知道他什麽也聽不到。可他這一年裏,還是會如同魔怔一般,對着這雕像說話。
真龍站在房頂上,以他的耳力,即便不用靈力,也能将馮翊真的話聽的一清二楚。
直到馮翊真聲音漸漸變小,他才直透過房頂,落到屋子裏。
馮翊真睡着了,額角抵在雕像上。
真龍并不是來找他的,他跨過馮翊真,走進了封印裏。
康莊乍一眼看到真龍,還有一絲反應不及。
畢竟哪怕是忍受過漫長的化形為人類的日子,康莊也沒真正的在這樣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看不見的地方待上過這麽久。
“真龍?”
康莊很久沒說話了,嗓音嘶啞,“是真的,還是幻覺?”
為了讓康莊看見自己,真龍的靈力在自己的身上籠罩了一層淺淺的光,他道,“是真的,我是真龍。”
康莊怔愣道,“我能出去了?”
“不能。”
康莊冷冷淡淡的,“哦”了一聲,“怎麽,過來看熱鬧嗎?”
“我不能放你出來,但可以做點別的。”
“沒什麽興趣。”
真龍沒管康莊說了什麽,他手撐在虛空中,不一會兒,一個透明的牆壁在空中若隐若現。
那個“牆”波動一會,竟慢慢的出現了畫面。
在畫面的下方,馮翊真靠在那裏,睡的香甜。
康莊一瞬間撲了上去,趴在牆上,喊道,“馮翊真!”
可是馮翊真沒有反應。
“他聽不到的,你看得到他,但他看不到你,對于他來說,那裏依舊只是書房後面的牆壁罷了。”
康莊的視線在馮翊真的臉上貪婪的留戀了許久,才撐起身來,問真龍,“你這是什麽意思?”
真龍道,“沒什麽意思,就是看不得馮翊真每天對着一個牆壁說話,但是沒人聽得見,我聽的煩了。他既然是對你說的話,要聽你自己聽。”
康莊嘴硬道,“我聽他說話幹什麽,都是些沒用的廢話罷了,他都為了天下蒼生放棄我,還指望我多喜歡他嗎?”
“随你,你愛聽不聽,愛看不看。”真龍道,“我不能在封印裏待太久,走了。”
真龍離開了封印,康莊又不由自主的趴回了牆邊。
馮翊真睡的很熟,康莊聽到他輕輕的呼吸聲,那本來快被無盡的黑暗逼瘋的感覺,突然一散而去。
他看着馮翊真的臉,手在牆上劃過,似是在溫柔的撫摸。
“馮翊真,馮翊真……”康莊哽咽道,“快放我出去吧,我想抱抱你。”
——
不知為何,馮翊真覺得自己近日睡眠好了許多,連對着冷冰冰的雕像說話的時候,都覺得這雕像有了溫度。
又是一年過去了,又一個反叛軍被平定,之前受災的地區慢慢恢複了原本的生氣,貿易重新開通,一切好像回到了正軌。
可這一切都是幻覺。
第三年,災害再起。
而這些天災人禍,似乎比之前來的更加兇猛,更有甚者,大水一夜之間淹沒了整座城,百萬民衆來不及逃離,就命喪黃泉。
災難,災難,無窮無盡的災難。
馮翊真想不通,真龍想不通,國師也想不通。
國師日日占蔔,可天數皆被遮蔽,即便他以耗盡性命形同枯槁,也得不出一個答案。
馮翊真夜夜從噩夢中驚醒,不得安眠。
又是一夜噩夢,馮翊真醒來坐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虛汗。
他不喜歡房裏有人,所以一直等到他穿着衣服出來時,守在門口的老太監才從瞌睡中醒來,忙道,“皇上?”
馮翊真擺擺手,“朕随便走走,不要跟着。”
他就穿了一件單衣,漫無目的的在宮裏走着。
宮裏人已經少了很多,國庫接連告急,晚上的時候連燈都不敢點太多。
馮翊真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藏書閣。馮翊真推開藏書閣的門往上慢慢走着。
走到這裏,就很難不想起當年偷跑進藏書閣看書的日子,那時候還不認識康莊,每次偷跑進來,都廢了九牛二虎之力。
想到康莊,馮翊真覺得心情又抑郁了幾分,若不是遇見了自己,康莊又怎麽會遭遇這一切。若不是因為他自己,南國百姓也不至于受如此苦難。
走到頂樓,是歷代皇帝的牌匾,密密麻麻的擺在桌子上。
馮翊真跪在蒲團前,鞠了三躬,自嘲笑道,“如若我真是南國這最後一個帝王,恐怕算的上是千古罪人了。但帝王不帝王已經不重要了,若是先祖有靈,還請保佑不孝子孫馮翊真,能救我南國百姓。”
他本是随口一說,并未想過有任何回應。
可就在他起身要離開時,一個牌匾突然倒了下來,磕在木桌上,發出一聲響動。
馮翊真有些疑惑,沒有風,也沒有人動,這牌匾為何突然會倒下來?
疑惑歸疑惑,馮翊真還是上前,将牌匾扶了起來。
牌匾上的名字露了出來。
馮翊真怔住了。
他的手輕輕拂過牌匾上的字,那一瞬間,那些在記憶深處的東西冒了出來。
先祖真的顯靈了,他知道他該怎麽做了。
馮翊真忍不住狂喜,抱着牌匾哈哈大笑起來,“先祖顯靈!先祖顯靈!”
他幾乎是狂奔跑下了樓跑出藏書閣,抓住路過的一個太監就道,“快!!把國師和九王爺叫過來!現在!”
那太監還是第一次跟皇上這麽實打實的接觸,吓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是……是!”
馮翊真快步走回禦書房,穿上了龍袍,有些欣喜的在屋子裏轉了兩圈。
好一會兒,他才冷靜下來,心跳重歸平穩。
他負手而立,站在巨龍雕像前,仰望着這上面騰飛的巨龍。
有太監報,“皇上,國師和九王爺來了。”
“宣。”
昏暗的禦書房裏,國師和馮奇炎快步而入,恭敬的站在下首。
他們還沒來得及下跪,馮翊真突然道,“朕有法子了。”
他們突然半夜被傳喚過來,一路上冷風吹着都沒讓他們清醒,馮翊真一句“朕有法子了”,讓他們驚醒了過來。
馮奇炎愣道,“什麽法子?”
“救南國,救康莊的法子。”
國師和馮奇炎欣喜的看着馮翊真。
但馮翊真卻未說法子,“朕近日一直在想,如若國師當年占蔔無誤,為何病疫後又是旱澇,饑荒後又是戰争。”
國師趕緊道,“皇上,此事已是臣反複占蔔後以二十年壽命為媒介而得,絕不會出錯!”
“國師莫急,朕不是在責怪你。”馮翊真看着書房外漆黑的夜色,那裏有點綴的紅燈籠在微風中晃動着光影。
“朕前段時間夜夜難以入睡,便想起小時候住的宮殿旁有個藏書閣,那裏放的大多是歷朝歷代的記錄,因為太過詳盡,所以特意建了個樓放這些書冊。平日裏大家不愛去,我就喜歡這種沒人的地方,所以就偷偷溜進去,看這些歷朝歷代發生過的事情,就像看話本一樣。”
馮翊真這話題開的奇異,不知具體是想說什麽,國師和馮奇炎也不敢說話,低着頭聽着。
“我今晚去藏書閣的時候,萬吉皇帝的牌匾倒了下來,朕扶牌匾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幼年曾看過一本關于萬吉皇帝的記載,你們知道萬吉皇帝嗎?”
國師和馮奇炎面面相觑,他們知道,卻也僅僅有一些印象而已。南國建國實在太久,皇帝也換了上百位,若不是□□、高祖或成賢皇帝這樣名垂千古的大帝,恐怕除了遍覽史冊的馮翊真,無人記得那些曾經在歷史上短暫閃耀過的君主。
“不記得也無妨。他在位只有三年,孩童時期寥寥幾筆,成為君王後也不曾有何功績,那記錄他的冊子——”馮翊真用手比了一個薄木板厚度,“也不過這麽點兒厚。”
底下兩人依舊不敢說話,馮翊真自顧自道,“朕剛剛把那本書又找了出來,找到了一些東西。”
“朕發現,萬吉皇帝在位期間,也是惹了天怒,導致民不聊生,饑荒遍野,流血漂橹。史冊上沒記他為何惹了天怒,卻記了他是如何借由懲罰自己來平息天神怒火,讓南國得以繼續續延的。”
國師猛的擡起頭來,“皇上……您的意思是?”
馮翊真在殿上來回走了兩步,看着身後那張牙舞爪的飛龍,眼神忽而溫柔起來,“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國師當年算一切因康莊而起,可是這因在康莊,果卻不一定在康莊。他不曾做傷天害理之事,也不曾對不起任何人……他所做的,無非是幫扶了一個不該繼位的皇子,做了一個不成器的帝王。”
國師和馮奇炎雙雙跪倒,匍匐在地,“皇上英明神武,怎能如此自謙!”
“你們不用安慰我。朕的能力,朕自己是清楚的。縱然有些小聰明,卻并非雄才大略之人,這麽多年,無論是國事,還是朝堂上的明槍暗箭,若不是有奇炎和一些朝臣幫襯,恐怕這南國,就要敗在我的手裏了。”
馮奇炎拱手道,“皇兄……”
馮翊真擺擺手,打斷了馮奇炎,“所以朕明白了一件事,國師的占蔔并沒有錯,康莊确是這天怒之因,只是這果,卻在朕。”
屋外的風鑽進了屋子裏,鑽進了馮翊真的袖袍中,鼓起了他那寬大的袖子,仿佛飄然于人世間,寂寞的格格不入。
“因為朕本不該站在這裏穿着這繡了龍紋的袍子,朕本不該坐在殿前受萬人跪拜,朕從一開始!”馮翊真越說越凄怆,可神情卻平靜,“……就不該做這皇帝。所以這都不是康莊的錯,這都是朕自己的錯,怪于康莊身上,一切當然不會被解決。”
馮奇炎和國師頭額觸地,不敢說話,不敢起身。
“想通了這件事之後,朕突然釋懷了。”馮翊真走到那巨龍雕像之下,手輕輕的撫上巨龍的鱗片,聲音溫柔,“朕一想到,這錯在朕,所有的罪孽都由朕背負,他就能從這牆後出來,離開那無邊無際的黑夜,朕心底突然就雀躍了起來。”
國師仿若想到了什麽,擡起了頭,驚訝道,“皇上,您說的懲罰自己,莫不是……輪回之刑。”
“是。”馮翊真沒有回頭,只是微笑着看着這面牆。
“萬萬不可啊皇上!”國師以頭搶地,額前叩出了血痕,“若是這樣,您……”
“國師。”馮翊真道,“當時我不願封印康莊,真龍告訴我‘我是帝王,我應當守護民衆’。為何守護民衆,犧牲康莊可以,犧牲朕就不行?”
“皇上,您是皇上,如若您走了,我南國将群龍無首啊!”
馮翊真笑着搖搖頭,視線落在馮奇炎身上,“我不是好皇帝,這皇帝,有比我更适合的。”
“你們不用勸了,朕意已決,這是聖旨,你們下去吧。”
巨龍雕像在殿裏昏暗的燭光下閃着暗金色的光澤,馮翊真的手掌覆在鱗片之上,而在這雕像的牆後,一個在沉沉的無邊黑色中明明滅滅的白色身影,也将他手掌隔着牆與馮翊真的手掌對在一處。
他張皇失措的張着嘴,可沒人聽得到他說話。
“你要做什麽……馮翊真……你要做什麽?”
馮翊真聽不見康莊說話,他只是笑容溫柔的看着牆,仿佛真的能看見康莊。
“康莊,我很快就能救你出來了,很快。”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高高虐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