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人們(一)(1)
沈晴陽還是沒能記起太多事。
雖然所有人都跟他說有些記憶忘了便忘了,不記得也是福氣,可當回首過往一片雲霧迷蒙時,對于未來他也有些失去前進的勇氣了。
他不确定旁人的述說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編的,他害怕丢失了根本,也擔心失落了恩仇。
唯一慶幸的,他還記得槐真,還記得這一身刻在骨血裏的醫術。
就連自己都感覺奇怪,在山澗旁醒來,疼痛下摸着後腦一塊鼓包,沈晴陽只問了自己三個問題:這裏是哪兒?今天初幾?我是誰?——發現三個問題自己都回答不出來,而他居然只是愣了片刻,然後爬起來告訴自己,去找槐真。
回家的路其實十分順利,沿途不管遇見誰都似乎對他很熟悉。人們喊他沈先生,對他一身狼狽相以及脖頸上幹涸的血跡表示驚詫與關切。他對每一個人都沒有絲毫印象,更對那些熱情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慌。于是他緘默着,始終颔首淺笑,不發一言。
最後他幾乎是被前呼後擁着回到醫館的,當然看見了在櫃臺後稱藥的槐真。他一眼就知道,這個人就是槐真,是他唯一記得的名字,是他的妻子。
随後他問出了回家後的第一個問題:“真兒,我是誰?”
包圍在衆人的唏噓聲裏,槐真只是平靜地望着他,頭微微偏過來,顯得可愛極了。望了一會兒,槐真便笑了。笑得晴陽心裏暖暖的,一瞬間安下心來。
那個陽光一樣笑容溫暖的真兒徑直走向自己,伸手将他的手掌拉起,輕輕地說了聲:“你回來啦?晴陽哥哥!”
那時候他才終于相信,自己的名字是:沈晴陽。
可接下來,他就意識到有比忘記自己是誰更嚴重的災難,那就是忘記了自己有一對龍鳳胎兒女,忘記了女兒西西有多愛哭。
“哇啊啊啊啊啊,晴陽哥哥不認識西西了!西西成了沒爹疼的孩子啦!嗚哇——”
因為順便把哄孩子的技藝也忘記了,所以不知道怎樣安慰女兒的晴陽,最後選擇了兩眼一閉,裝暈。
這招意外很有效!比起被親爹忘記的心酸,五歲的西西更害怕這個忘記自己的親爹真的死掉。她立即就不哭了,還指揮圍觀的人群幫忙把晴陽擡進卧室,囑咐哥哥東東去給遠在北方的姑姑和姑父寫信求救。俨然是個一家之主!
這一切進行的過程中,槐真都沒有任何置喙。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晴陽身邊,握住的手一刻沒有松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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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衆人散去,夫妻獨處,槐真忽附耳過來,依舊輕聲細語:“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晴陽緩緩睜開眼,撞見墨色雙瞳秋水一泓,不由悸動,複無奈苦笑。
“能有第三選擇嗎?”
他說得十分可憐,可又隐隐透露出狡黠。
饒是如此,槐真卻仿佛洞悉了一般,俯下身來溫柔小心地摟住了他。
原來僅僅是擁抱可以這樣暖!原來即便忘記自己忘記一切也唯獨不能忘記的名字,就是一片世界!原來千辛萬苦回來,只是為了這樣一個懷抱!
眼淚流淌進了發際,晴陽将槐真緊緊按在肩頭,橫臂搭在眼上遮擋住羞赧與恐懼。
只是說着:“太好了!太好了!沒有忘記真兒,沒有忘記,回來找你。”
槐真任他釋放情緒。
“好怕呀!一個人,好可怕!”
所以回來了。丢失了自己,卻沒有忘記回家的路。
在藤椅上坐着想了會兒,晴陽決定只對槐真一個人講述方才的夢。
出事以來,他一直都毫無保留跟每個人分享夢境,因為他分辨不清它們究竟是記憶的回訪,抑或僅僅是思維的捏造。小堂說直面夢境,分析它,可以幫助晴陽喚起記憶。
小堂全名周奉堂,自稱是晴陽“最疼愛的”師侄,千裏迢迢從北方趕來,還受托捎來了晴陽義姐的長信。只是他見到晴陽第一件事并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是直沖過來抱住晴陽一口一個“小師叔”叫着,放聲痛哭。那場面,與其說他鄉遇故知,倒更像失散多年後的生死重逢。這孩子哭得太慘太專注了,以致于後來有村人路過忍不住進來勸他:“小弟呀,別着急!有沈先生在,他雖然腦袋壞了,醫術一點兒沒廢,一定可以醫好你的絕症。”
那真是個善良的村人,被他安慰過後,小堂再也不敢那樣哭了。
盡管看年紀只比晴陽小十歲上下,但就醫術來說,晴陽感覺小堂可能真的是自己的師侄。畢竟他施針的手法當真與自己如出一轍。
醫不自醫,晴陽對自己腦袋上的包已有準确的判斷,不過這時候還是有個強有力的技術支持更叫人放心些。
小堂看過晴陽的頭,又将他扒光了全身上下查了個遍,确認除了頭部以外他的确沒有其他外傷更無內傷。然而對于晴陽如何受傷,小堂卻有不同的推論。
“傷口的角度很奇怪,是自下而上的,感覺就是……”小堂邊說邊比劃,手上抄住頂門棍站在晴陽側後,自下而上作掄擊狀,慢慢将棍子靠近晴陽的頭,停在傷口近處半寸。
一路護送小堂來的好兄弟落歡一拍大腿:“這是人為的!有人重器襲擊了沈爺。”
一路護送小堂來的另一個好兄弟丁濬跳了起來:“你拍我腿幹嘛?”
結果,有鑒于意外變成了事件,原只打算待半個月的小堂幾人說什麽也不走了,誓要留在醫館給晴陽當保镖。
別說,小堂的确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他那個好兄弟丁濬也不過花拳繡腿,可三人裏年紀最大的落歡确實不簡單。先不管他說的在淩家衛隊任內院總領是否托大,就看他早起練武一棍子橫掃呼呼帶風,甭管多粗的木頭從來一刀就斬開,來了之後家裏掃地劈柴的活便都歸了他,做得又快又好,很是得力省心。
而且落歡還很會逗小孩兒。據說這也是因為在淩家的時候被義姐命令帶孩子的結果。
他帶的孩子就是淩家大小姐、晴陽的外甥女,小名豆蔻的小惡魔。
關于這個外甥女以及她的父母,晴陽同樣忘得一幹二淨。不過聽了小堂三人林林總總一些講述,他十分懷疑,一個三歲敢上樹掏鳥蛋、四歲下河摸魚、五歲騎狗、六歲牽馬、七歲已經獲封“風鈴鎮小霸王”的女娃娃,變得這麽調皮問題完全出在落歡身上。另外,晴陽還十分擔心,怕成天把“豆蔻姐姐說”挂在嘴上的西西真的拿豆蔻當榜樣,學出個浙南山村小霸王來。
何況,這些日子西西已然在豆蔻的指導下忙活開了。
發現苗頭不對還多虧晴陽自己。其實說忘記,但自打回家開始晴陽每天多少能記起一些事來。有些是最近的,有些是過去很久遠的童年,東一點西一點毫無頭緒地拼湊。這裏頭就包括天井檐廊下挂着的那只花羽隼鳥。
晴陽想起來,這是自己離開風鈴鎮,離開義姐時,姐夫親自遞過來的。
他說:“人可以走,心別離得太遠。見字如面,托給風比托給人放心!”
姐姐、姐夫的容貌依舊模糊,但那個聲音那句話實實在在,撞在了晴陽混沌的心裏。
于是他又展開姐姐的長信——通篇幾乎是罵人的,罵晴陽不聽勸一意遠行,罵他不懂珍惜自己愧對妻兒,罵他沒有良心居然連結義姐姐都忘記。粗犷的字跡全不像女子行筆,字裏行間切口俚語滿句的髒話。可書到最後,一筆暈開,字跡模糊,心意卻透徹。起皺的墨點下另一個筆跡寥寥注幾句:“妻號泣半日,廢紙半卷。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唯盼弟否極泰來,此生康健。親緣常在,無血一家。他鄉孤清,弟當思歸!”
落款人:姐夫容寧字
晴陽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并且仍然被如此深愛着,但他确信這份“曾經”和“仍然”就在信裏在筆端,在隼鳥羽翅收起後落地的那一方。
他提起筆來書一紙平安,細細搓成紙卷收在竹管裏,鄭重地走去檐廊下隼鳥歇息的架旁。恰好它正不知從哪裏飛回,見有人來,興奮地啄起腳上的懸挂。那裏竟然已有一支竹管,白色的紙邊從管口透露出一點。
晴陽将信取下,展開來閱覽,立時打了個寒戰。
幼稚的筆跡顯然出自孩童之手,只是紙卷上所書俱是藥方。當然,該說偏方更貼切些。
憑着從業者的素養,晴陽很确定這些偏方當時毒不死人,但吃下去也絕對不會有好結果。最輕也得是個跑肚拉稀,有幾個活血下瘀的方子則完全是婦科專用,很難想象男子吃下去會是個什麽下場。
晴陽當然能肯定這些是要給男子吃的,而且是給他這個男子吃的。因為寫信者很認真地落款了——姊 鳶。
鳶就是淩鳶,不過很少有人叫這個名字,大家習慣喊她“豆蔻”。
事實已不容回避——借由隼鳥的便利,豆蔻和西西早已互通消息,定下對策,并付諸實施。
晴陽不由得想到這幾天西西種種可疑的舉動,比如故意從門後頭跳出來大叫着吓唬人,比如趁自己睡午覺的時候跑來在耳邊嘀嘀咕咕,比如差點用冬瓜砸中他的頭。除了最後的一件,就連小堂都同意那些的确可以算是刺激記憶恢複的可行之法。晴陽雖然好奇一個五歲的孩子究竟從哪裏收獲了這麽多不靠譜的治療方案,不過念其用心,倒也不曾有過責備。
想來是有恃無恐更變本加厲,為了讓晴陽早些恢複記憶,西西竟不惜用偏方和巫蠱之術了。
晴陽一邊思忖着要給姐夫的回信裏加一句“甥女人才,十分佩服”,一邊把那卷滿紙荒唐的來信丢進了小堂煎藥的炭爐裏。
經此一役,晴陽在家反而比在外頭更生出小心。尤其對西西拿過來的一切玩的用的吃的穿的都要摸一摸聞一聞,甚至幹脆“不小心”掉在地上踩上幾腳。
奈何日子已經過得如履薄冰,醫館竟還不斷有所謂的熟人到來。先是槐真的弟弟,杭州杜家小爺杜槐實一個人吊兒郎當晃過來說要照顧姐姐;又有華亭沈家晴陽的異母親大哥沈嵁快馬奔來,苦口婆心勸他回家治病;最後還跑出個興榮賭坊的混混頭子叫什麽谷奕人的,口口聲聲要帶晴陽去鶴壁城裏的“仙客居”避禍。幾方人馬一照面還都認識,最要命西西居然跟那個最不沾親帶故的谷奕人十分親熱,搞得晴陽哪一個都不好往外轟。
回頭看槐真,她也一頭霧水。
想來出嫁這幾年,槐真一貫自立,無非逢年過節給娘家寄個帖子報下平安,日子苦樂都好從不訴與家裏知道。對晴陽受傷的事更加只字未提。而晴陽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斷不可能想起來往沈家遞去消息。至于谷奕人就徹底沒頭沒腦了。
夫妻倆一合計,只把東東叫到一邊。他卻老實,只聽問起便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西西說爹爹受傷,沒人保護娘,要是有壞人來看病不給錢我們也打不過,全家就要餓死的。必須多多的找些幫手來,保護咱們家的醫館。順便給爹爹治病!”
一想到自己居然是個順便的,晴陽心裏簡直太失落了。從此看見西西就要長長地嘆一聲。他嘆一聲,西西便抖一抖。等抖過三天,小丫頭忽然眼淚汪汪地跑來找晴陽。
“阿爹嗳!”叫完了就在晴陽臉上吧嗒親了一口,膩在他懷裏跟個乞寵的貓兒似的。
晴陽摸摸沾了口水的臉頰,讷讷道:“你第一次喊我爹呢!”
小妮子一仰頭臉上全是凄婉:“阿爹不要怕!即便你不記得西西了,在我心裏,你永遠永遠是我最喜歡的阿爹。西西永遠永遠不離開你,永遠永遠保護你。”
晴陽雙睑半垂,懶懶地睨着她:“阿爹也永遠永遠喜歡西西。”
西西嘴一咧笑起來,剛要說點啥,就聽晴陽又接了半句:“長空腳上鎖鏈的鑰匙我永遠永遠不會給你。”
小丫頭額角一黑,默默地從晴陽腿上爬下來,垂頭喪氣走了。
卻聽得晴陽在身後喟然長嘆:“唉——”她立即跳起來回過身,扯出個甜得膩死人的笑,嗲聲嗲氣喊:“無論如何,西西真的最最喜歡晴陽哥哥嘛~~~~~”
待她一溜煙跑遠,晴陽托腮嘟囔了句:“又不叫我爹了。”
披衣出去,天井裏一如既往熱鬧。落歡在用掃堂腿堆落葉,丁濬跟在後頭灑水,谷奕人在陪西西“蕩高高”,東東跟屁蟲似的黏着小堂學種草藥,大哥沈嵁提着兩條鯉魚從外頭進來,說要照顧姐姐的杜槐實正躺在藤椅上打瞌睡。一切看起來平靜而美好。
晴陽卻沒有投入其中,悄悄退回屋裏。和上門,推開窗,輕巧地翻出去,繞過後巷自藥鋪正門走了進去。
果不其然只有槐真一人在櫃上,瞧見晴陽不免有些詫異。
晴陽只舉起一根手指擱在唇上,她便曉得了,掀起擱板讓他進到櫃裏來。
“今天醒得真早!”
晴陽點點頭。出事以後他每天都覺得困倦,中午必然要午睡一陣,不然撐不到傍晚便能倒頭昏睡。
“還做夢嗎?”
晴陽依舊點點頭,随後告訴了槐真那個陌生而奇怪的夢境。
他很感謝槐真,一直以來阻止所有人将過往強行灌輸。她只是指着那些出現的人,證實他們是友善且親密的,随後的一切只等晴陽自己慢慢去記憶深處尋找。
所以他才可以坦然面對每一場夢,因為無知,所以無從恐懼。
可是這一次,關于這個夢,槐真聽完後沒有溫柔地笑起來。好看的娥眉微蹙,顯得擔憂。
晴陽認真地望着她:“我有一個感覺,真兒。”
槐真的眉頭又緊了緊。
“如果直覺沒有錯的話,那個嬰兒,是我吧?”
槐真皺着眉,一言不發。
叮鈴——
晴陽低頭,袖底落下一只銀镯,镯鈴輕盈地響了一聲。他撫着镯子,幽幽地說起:“真兒,陪我去一趟後山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二)記不得
空氣中“嗖”聲劃過,細細小小的,似是被車輪碾過無意彈起的碎礫,卻沒有落地的“滴篤”。平滑如鏡的小潭水面驟然生出波瀾,自下而上爆起沖天,水柱中赫然鑽出一尾銀龍,半空中張口含住那枚餌食,折身重重摔回潭中。碩大的水花将圍石和草植全部打濕,仿若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過雲雨。
離得有三丈遠外,淩煦曈盤腿坐在草地上,手邊正擱着一缽子魚餌。他随手捏起一粒扣在食指關節下,拇指輕巧一彈,餌便崩了出去,直射向深潭。于是方才魚躍撲食的景象又重演了一次,同樣濺起好大一場水花。能琢磨出這麽個逗魚玩兒的法子來消磨時光,這人若非太閑了,便是太懶了。
不過淩煦曈這玩兒法,普通人要想效仿确也很難,畢竟沒有那手漂亮的暗器功夫。
身後有人靠近過來,腳步聲并未加以掩飾。淩煦曈自然也沒有回頭确認,只懶洋洋表示:“矮了半個尾鳍,這貨太胖了,叫人少喂點兒。”
來人無聲笑:“二哥成天逗它,一日多費半缽子,倒怪底下人喂得多。”
淩煦曈又彈一粒餌食:“不逗着玩兒我養它作甚?長肥了熬湯喝嗎?”
“嗯,真要熬湯,如今這體态倒是正好的!”
淩煦曈終于慢騰騰擡起頭來看向身邊人,兩眼眯縫,透露出威脅的信號。
“小海你成心是不是?我知道,你們都只喜歡小墨,成天惦記着幫它吃了我的阿銀!”
冉雲笑得肚子疼,矮身蹲下來按着淩煦曈肩頭:“服了你們爺兒倆!都愛拿畜生當寶。”
淩煦曈一瞪眼:“廢話!親生噠,性子必須随我!”過後又垂頭喪氣,“唉,可惜豆蔻不喜歡沒毛的!”
“不過豆蔻很喜歡晴陽舅舅。”
冉雲顯然話裏有話。淩煦曈支肘托着腦袋,猶是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落歡怎麽說?”
冉雲索性也坐下來,聳聳肩:“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淩煦曈一擺手:“沒問這個。”
冉雲又笑起來:“二哥性子太急了。狐貍狡猾,哪能輕易露出尾巴來?”
“統共逃不出那幾個。人都來了,試探一下未嘗不可。”
“可也不能打草驚蛇呀!別的不怕,槐真和孩子們的安全總得顧忌一下。兔子急了能咬人,瘋狗急了,難保六親不認。”
淩煦曈挑了挑眉:“你也覺得是他?”
冉雲倒顯得認真:“太巧了不是嗎?我們才小小抻了他一下,那邊晴陽就出了事。一個隐居的大夫能惹上殺身之禍,無非就是同淩家這層關系可利用。如此一想,确只能是他。何況,”冉雲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奸猾,“他到的時間太合适了。”
“有些冒進,但也很有野心。道兒走正了,日後不得了啊!”
“嗳?”冉雲不無意外,“二哥真想擡舉他?”
淩煦曈還摸了一粒魚餌扣在指間,撇了撇嘴道:“就看他識不識擡舉了!”
言罷,餌料飛出,又惹一場風波。
伴着嘩嘩的水聲,淩煦曈冷肅地吩咐了一句:“關照落歡,凡有損晴陽一家安危,他自行便宜,死生不論。”
冉雲颔首:“知道了!”遂起身,離去前欲告訴,“燕哥哥……”
淩煦曈搖了下頭:“不用說了。照規矩來!他以陳碣的身份出去,便是淩家唯一的‘燕尾蝶’。他只需要給我結果。”
冉雲愣了下,笑容裏豁然。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二哥是要逼一逼燕哥哥呀!那不妨,再加一劑猛藥。”
淩煦曈擡頭,眼中看見一抹從容,耳中聽見一聲堅定:“此番所有在浙人員,一應奉傅爺調令,勿需再報總宅!”
兄弟相視,無語一笑。
青山有冢,埋骨無名,只是一塊碩大的石碑,大大地刻着一個“羅”字。碑後,幾座土包冷冷清清地排列着,卻很幹淨,并沒有叢生的雜草。
沈晴陽來到碑前,眼神癡癡望着那幾個土包,顯得失魂落魄。
一,二,三,四,五——
晴陽手扶上石碑,心裏頭驀地凄涼。
他問:“這裏頭埋着的,都是我認識的人,對嗎?”
槐真上前,指着最右側的一個墳包:“他不是。”
“那他們呢?他們是誰?”晴陽想靠得更近些,足下卻趔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姓沈,真兒姓杜,可我們卻開了一間‘羅記醫館’。原來真的有一個人姓羅,一個被我忘了的人。不!”晴陽站不住了,面對着那些墳包跪下來,神情恍惚,“不是一個人,好多人,他們都曾經在醫館裏。我們,在一起。真兒,他們究竟……”
晴陽突然問不下去了,他怕槐真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又怕她說出來,自己卻受不住。
死亡那麽近,原本平常,槐真卻只字不提。哪怕微不足道的回憶,只要晴陽想起,槐真都顯得無比喜悅,從來給予鼓勵。唯獨這一次,她躊躇,似有宿命般的看破,如此悲怆。
一道斜陽照落,将灰色的土染成金黃。土下,倏忽閃亮的,是光的提示?
晴陽膝行兩步俯身過去,小心拂開面前的土層,一點一點将真相撥出。
——是一柄銀簪,拗作了兩節。
“嗡——”晴陽猛地捂緊耳朵。可那長鳴源于腦海,自內向外響徹,靜不下來。
“對不起,小幽——”
“我愛嫁誰就嫁誰,不用你管——”
“姑姑別走——”
“哥哥,我恨你——”
“晴陽,跑——”
“別害我二叔——”
“放了小幽——”
“殺了他——”
“二叔別過去——”
“此生,我再也不會放開你,我愛你——”
“不要——”
無數的聲音斷斷續續,又争先恐後地撞擊晴陽的耳鼓。晴陽分辨不出誰在說話,思維在記憶的暗室裏橫沖直撞找不到出口,他恨不能聾了。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啊——”
仰天的爆喝,凄厲嘶啞。擡起的面容正落進那一挂殘陽夕照,卻似劍刺入,揮開所有嘈雜,将黑暗撕出一道口子。
那裏,只有一個人,一個聲音,輕柔緩緩地講述。
“我醒來時正好雨停了,窗戶開着,能看到天井裏雨後初陽……”
晴陽的手垂落下來,仰望的臉龐上有淚滑落,順着眼角融進發際裏。
他喃喃着,與心裏的聲音一道複述:“四方的屋檐上光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看着又亮又暖。劫後餘生,又逢雨過天晴,多好啊!二叔就想,我們要活下去,活得有希望,就像這晴日初陽一樣。”
晴陽的聲音哽咽在喉端,唯聽見記憶中的人兀自講完。
“所以二叔不叫你小乖了,你是晴陽,是天亮後就能看到的,希望!”
沐光的眼瞳合起來,晴陽一頭栽倒在土墳前。
睜開眼看到熟悉的家居擺設,晴陽首先感到了困惑。
“喔,醒啦?”
說話的是谷奕人。
晴陽自己坐起來,撓了撓頭,不太确定道:“我記得自己是在後山。”
谷奕人點點頭:“是啊!”
晴陽放心了:“謝謝你背我回來。”
“可不是我。”他豎起拇指指指外頭,“背你回來的是落歡。”
“噢!”
“我在後頭抱着西西呢!”
“啊?”晴陽愣住。
就看谷奕人大大咧咧地笑着:“你跟嫂夫人偷偷摸摸出去,我們不放心嘛!再說我答應了西西,一定要寸步不離保護你。不過沒想到跟蹤的人還挺多的。嘿嘿!”
晴陽心裏頭咯噔一下,心虛地問他:“挺多人,是指?”
“都去啦!我,落歡,你哥還有你小舅子,哦,西西也算上。見你倒在地上,大家一下全跑出來了,差點沒撞到一起,你說好不好笑?”
說着就笑,十足的沒心沒肺。
晴陽臉都黑了,窘得說不出話來。
谷奕人估摸不是瞎了就是太笨,還在唧唧喳喳說得熱鬧:“你這冷不丁的暈一下,可把我們吓死了!好在沒啥事兒。小堂說你就是叫腦子裏的血塊壓着神經了,以後可能還會這麽時不常的暈一下。也怪他沒本事,不會開顱。”
這話其實挺不公道的。術業有專攻,人資質也有高低,慢說整個葉家當年也不過出了晴陽的師父葉蒼榆一個會開顱的,就是放眼海內,恐怕能做到的大夫也屈指可數。不僅是不會,主要是不敢!
所以葉蒼榆一生授業,徒子徒孫加在一起幾十號人,最後也就出了晴陽一個藝高人膽大的。而且聽落歡講起,當年他給開顱的人并不是外人,總歸沾了點交情,還餘命無多,叫無數大夫給判了“死刑”。晴陽是逼上梁山,咬牙冒險一試,雖然成功了,不過他也曾放言,此生絕無二例。
關于那次施診晴陽當然是記不得的。第一次聽小堂捶胸頓足悔不疊地埋怨自己不會“開顱取血”,他還吓了一跳,覺得這孩子癡人說夢。後來又聽說,那個傳說中的師父葉蒼榆因年事已高眼神不好十年前就封刀了,恐怕他沈晴陽将成為江湖上唯一一個能開顱的大夫,不由吓了兩跳,趕緊祈禱自己無論如何不要把這樣危險的醫術給想起來。
作為大夫,技術太好了也是個負擔啊!
兀自暗忖,門外頭一群人聽到了動靜,紛紛湧了進來。
沈嵁是很疼惜兄弟的,只是眼眶紅且腫,好似方才已經哭了一場。
男兒有淚不輕彈!又非生離死別,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晴陽也并不覺得這個哥哥情感有多脆弱,反而內斂沉穩,很有骨氣。轉頭看槐真,她一雙眼赫然核桃一樣,腫得更厲害。加上落歡、小堂和杜槐實幾個也面色不善,一個個都似懷着心事,晴陽一時想起方才後山種種,也不免黯然。
“你們果然瞞了我許多事!”
聽他說得苦澀,槐真鼻頭一酸,又将哭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晴陽就覺得原來的槐真是絕不愛哭的。生離死別都不哭!可是現在她哭了,哭過了,而且肯定哭得很傷心。毋庸置疑眼淚是為自己流的,這讓晴陽心裏抽緊了疼,好像被一只碩大的手捏住了肺用力擠壓,憋得透不過氣來。
他下床走過去,将槐真攬在懷裏。
“別哭真兒!不管我記起什麽,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我們現在在這裏,平淡也安順,該高興啊!”
槐真偎在他懷裏抽泣了一聲,不肯擡頭:“可我不想晴陽哥哥再記起來了。這就像重新把人生又過了一遍,那些難過的悲慘的事本來都平息了,又被挖出來,撕開傷口再疼一次,我不要。這不公平!晴陽哥哥好不容易才放下過去回來找我,我寧願你不知道不記得,也不想看到你變回那幾年裏的樣子。”
晴陽怔住:“那幾年?”
槐真失言,不無懊惱,索性死死摟住晴陽,與他耍賴:“不管不管,你想不起來了,那就算了。我們不想了,不治了,就這樣好不好?”
晴陽不記得槐真有這樣刁蠻任性的時候,或者過去有過,但如今只是新鮮。他輕聲笑起來,撫着槐真的發:“難辦吶!我已經想起來一些啦!”
槐真在他懷裏頓住,一旁的沈嵁卻顯得激動。
“你真的記起來了?”
晴陽苦笑:“只是一點兒。關于這間醫館,還有這裏原來住的人。”
晴陽放開槐真,轉而牽起她的手,開門走到天井裏。
丁濬正焦頭爛額的哄着兩個孩子,見大家魚貫出來,他不由松了口氣。西西則開心奔過來,撲進晴陽懷裏給了他一個擁抱。
抱起西西,晴陽直向廚房走去。檐下一方小桌,幾個矮凳,湊成了全家的餐臺。
晴陽将西西放下,俯身撈起一只綠漆的小凳擺在桌子下手,拖過長凳放在右邊,将圓凳擺在左邊,上手正位則一直有一把竹編的靠背小椅子。
“阿爺,阿娘,姑姑,二叔,”晴陽的視線自右往左轉過一個圓滿,旋即癡笑,“吃飯啦!”
作者有話要說:
☆、(三)抛不開
總說鄉野山村清幽,對于細作暗探來說,卻是人少眼卻多嘴更雜。前鄰後舍面都熟,外鄉人一腳跨進來先就紮了眼,要找個地方掩飾身份落腳安頓委實不容易。
見面又約大白天,老街這一路走過來,落歡自己都算不清跟多少熟面孔道過寒暄,心裏頭不免犯了嘀咕。路未到頭,遠遠聽見水車吱呀,眺目溪水清淺,兩條青石板權作了涉水的踏板,這小村的磨坊愈加顯得清雅別致。
恰好有買面的村人出來,後頭跟出來一人,系着圍裙挽着袖,應是夥計殷勤相送。可踏上石板橋清楚瞧見夥計樣貌,落歡差點沒滑腳踩進溪裏頭去。
村人不知內情,還咯咯笑:“小弟大世面見過,小場面不習慣,腳下頭沒數了,哈哈!”
心頭百般不好明說,落歡只能由得他人取笑,還得裝一副羞赧尴尬愣頭青的樣子,陪着打聲哈哈。
別了村人,擡頭與夥計交換一眼,他牽牽嘴角笑一下,作勢請落歡進去。便還繼續充當買貨的客人,幹巴巴照着約好的說辭念來:“夥計,稱一斤水磨糯米粉,三兩小紅豆。”
正被鋪裏頭老師傅聽見,又是一通笑。
“小阿弟看人勿準的!這個是我們老板呀!”
落歡呆了呆:“嗳?這……”張口結舌,一時窘迫。
老師傅還自說着:“也是巧了,小陳一年到頭在外面做別的生意,老少回來。這趟跟倷前後腳,就比你們早到三天。別說小阿弟外鄉人不認識,恐怕你們沈先生也不一定碰見過咧!”
落歡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将話接下去,只得“嗯嗯、啊啊”的點頭賠笑。
那邊陳碣也不見外,竟抛過來件圍裙。落歡下意識接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糯米剛泡上,清水叔要做糕,琴嫂子家裏有事今天不上工,人手不夠,要吃就自己過來幫忙磨。”
落歡脫口而出:“還有這規矩?”
清水叔起哄:“光吃不做,老來當豬。快去幫忙推磨!”邊說還邊過來搶着給落歡把圍裙系上了,推着他直往屋後的磨坊裏去。拗不過,落歡半推半就跟着陳碣去了。
到了磨坊關上門,落歡一肚子好奇要問,先開口喊了聲:“陳老板。”
那邊大方一笑:“沒外人,別拘着了!”
落歡終于松了口氣:“傅大爺……”
“陳碣”皺起眉來:“喊我什麽?”
落歡撓頭讪笑:“姐、姐,哎呀,”結巴之下終究放棄,“我叫不出來。”
傅燕生自後腰上拔出柄玳瑁短煙杆,邊裝煙絲邊嘆:“五年了!”
落歡臉微微紅了紅,低下頭:“沒別的意思,就是,不習慣。總覺得做夢一樣。”
“給我當小舅子委屈了?”
“不是!”落歡下意識大叫,過後忙捂住嘴,警惕地朝外張望了一下,才敢壓低嗓子小聲說道,“傅爺您,不是,算了折個中,叫您燕哥哥成不?燕哥哥是九曜星君的傳人,大老爺的獨子,我們淩家真正的爺。小的時候當主爺就總跟我們說,這當主的位子最該是您來坐。您是誰?高山仰止,頂在